父亲最后一次去“大满片”,没过几天就回了家。
回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到天亮了才看见父亲躺在对面的床上,全身沾满血迹,似乎都是伤。
父亲听到我叫他,吃力地睁了睁眼,又接着睡。父亲就这样睡着,不吃不喝。我猜测他已经彻底失败了,为了这一场无谓的争斗,就像去年的我。
这时,广播里又准时准点的播报天气预报了,这一次播报天气的是一个男中音,他的口齿清晰而且坚定,就像在宣读法院判决书似的:今天天气晴转多云,午后至后半夜有雷阵雨,持续时间预计6小时,今天明天气温35℃~37℃,风向偏东,风力七级,请做好抗风防洪工作。
我听到这消息,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结果就倒翻了父亲为我炒的那一篾斗炒豆。我大声叫喊着,爸爸,爸爸,这一回天真的要下雨了!天气预报里说的!
父亲仍然睡着,我于是又叫。可是父亲仍然睡着。
我把自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用双手爬到父亲床边,我摇着父亲的头,一边哭一边喊,爸爸,爸爸,天终于要下雨了!爸爸,你醒醒,这一回天是真的要下雨了!
父亲却永远的看不到下雨的情景了,因为他已经永远的睡了过去,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们这儿。
后来,我在他的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个装过安眠药的空瓶子。
雨说下就下,就在天气预报播报有特大暴雨的当天夜里。雨下的狂放而且猛烈,我听见龟裂的土地发出久逢甘霖的女人才有的呻吟声,我听见雨柱打在瓦片上持续的巨响,就像天空中有千军万马从屋顶答答答答的奔过。
大雨来临的时候,警察进了我家的院子,他们就像一群溃败逃命的兵。他们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仿佛连表情也被雨水冲净了。
警察站着不走,我不得不强装笑颜跟他们打招呼(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悲痛):“你们是镇派出所的吧?天这么黑了,还往哪儿走啊?”
警察一直用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目光打量着我,他反问道:“你父亲呢?”
他问到了父亲,我的眼泪就哗哗哗的流了出来,我就像一个迫切需要安慰的人一样,尽管我从心底里讨厌这些冷如冰霜的公家人。
“我爸爸就在你身后……”我在说话的时候,又一次心如刀绞。
警察就走到父亲床边掀开了床单,父亲还像当初一样睡着,显得那么安详。警察好像怕惊醒了父亲似的,又把床单盖上了父亲的脸。
雨一直下着,并且越来越猛,我听见屋檐上的水就像瀑布一样,墙根的水像小溪一样潺潺。
不多久,又进来两个警察,加上原来的三个在屋子里团团转。可是后来,从外面又进来两个,他们高叫着,显得无比兴奋:“所长,挖到了,挖到了!有两具,全埋在最上面的那垄稻田里!”
随着这两个警察的闯入,从屋外刮过来一股被雨打湿了的刺鼻的人肉的腐臭。外面刮着飓风。
我突然感到是父亲为这个夏天赢回了这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