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村,有一个人杀死了他的姐夫。
这个人叫阿弓,是个傻子。傻子是别人赐给他的称谓,他本人并不接受,如果有谁当着他的面这样叫他,他会扑上来掐死你的。通常的傻子整日笑嘻嘻的,嘴角流着涎液,可阿弓的脸一天到晚没有表情,就跟一根木头似的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里的狗和小孩遇见他,都躲的远远的,只有村里的老一辈敢教训他说:“阿弓,你不帮爹娘干活,到处晃荡什么?”
阿弓说:“他、他们不给我买老婆,我就不干活!”
阿弓想老婆就要想疯了。他以前不知道老婆是干什么用的,甚至不知道姐姐们为什么要从家里一个接一个嫁出去。在他长出胡子之前,有人跟他开玩笑说:“阿弓,把酒鬼女儿许配给你做老婆真是绝配。”他听了勃然大怒,因为他也知道酒鬼女儿是村里最丑的女人。有一次,大家正逗阿弓开心,酒鬼女儿赶着牛从街上经过,冷不丁的,有人推了阿弓一下,阿弓撞在了酒鬼女儿的怀里,她用赶牛的竹枝狠狠地教训了阿弓,吓得他躲在楼上好几天不敢下来。以后很长时间阿弓对女人敬而远之,以为她们是一种生出来专门攻击男人的怪物。
可是现在阿弓想女人快要想疯了。他看见女人就两眼发直,生命之根蠢蠢欲动。阿弓逐渐成为村里的危险人物,女人们看见他那副色眼迷离的样子感到背脊发凉,直到阿弓走远也不敢回头张望。阿弓爹为儿子到处说媒,物色女人,到处碰壁……村里人对阿弓爹说:“像你家阿弓这样的,本地姑娘谁愿意嫁给他?还是给他花钱卖个老婆吧!”
阿弓爹红着脸,感到很窘迫:“我一个孤老头子哪里有钱,养他这么大不容易!”
“你家女儿女婿不是都有钱吗?”
“他们也都要过生活的,我怎么开口去要?”
人们说:“阿弓爹不舍得为儿子花钱,将来会有苦头吃的!”
其实,早在四年前阿弓十八岁那年他就开始想老婆了。村里的阿松花了一万块钱从贵州买回了一个老婆,阿弓跟村里人去看热闹,挤在一群妇女中间,妇女们盯着阿松买回来的老婆评头论足:乳房大了,腰粗了,屁股肥了,皮肤黑了……听得阿弓心里乱乱的,回到家里,他还满脑子那个女人的样子。因为他看见她在哭,她很可怜。第二天,他又去阿松家看那个伤心哭泣的女人,女人被关在卧房内他没有看见。他要走时,有人对他说:“阿弓,你的四姐夫反正有钱,你叫他出钱给你也买一个。”
阿弓涨红了脸,说:“我、我才不要,女人买回来又不能吃,女人还会打我的。”
满屋子的人笑得肾都疼了。
“阿弓,女人打你是因为喜欢你……打是亲骂是爱!嘿嘿……”
阿弓再不敢上阿松家去,但是,脑子里老在想着女人了,想着别人跟他说过的那句话。他想象着,有一天他也会从贵州买回一个老婆的,因为他的四姐夫“有钱”。
阿弓那时候就知道他的四姐夫是个“有钱”人了。
从那以后,阿弓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他的四姐夫为他掏出一笔钱买老婆。可是几年过去了,阿弓还打着光棍。他饱尝着情欲和舆论的双重折磨,他痛苦得常常在深夜发出嚎叫:“阿松买老婆了,只有我没有,只有我没有啊!”
而这时候,他的四姐夫挣回来的钱,比起几年前翻了几十倍,足够他买一百个老婆。村里人说:“一个大老板,家里钱多的没地方放,掏出一万块钱来给小舅子买个老婆算得了什么?真是越有钱越做得绝啊!”
阿弓那个有钱的姐夫叫邓高,是一个孤儿,堂叔将他带大的。据说此人从小难养,堂叔发起火来用棍子打他,用鞭子抽他,这些惩罚对他毫不奏效。他偷人家东西,还在人家的米缸里拉屎,八九岁那年,他偷看堂叔堂婶房事并且当众模仿,他堂叔预言:这个兔崽子跟他爹一样是一个祸根,将来不被人枪毙就是去枪毙别人,他要把他赶出家门。
邓高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敢把我赶出去,我就收回我的房屋,你们重新搬到茅房去住。”
堂叔气得差一点噎死过去,他对邓高说:“我和你婶养你可不是图你爹留下的房屋,等你长到十六岁我们就搬回去住!”
结果邓高长到十五岁,他就把堂叔堂婶赶出去了。他从那时起自己养活自己。他先是给树贩子背树,赚够了钱买了一辆载重自行车,既卖冰棍又卖内衣内裤。他还卖过豆芽,从山外运回十多只缸,整天在黑黑的屋里忙碌着,可是,山里人从未见过只有白白胖胖的根、看不见豆瓣的豆芽,都不愿买,他拉到井下村、和尚村也没人买。他这辈子大概只在这个事上失败了。他把一缸一缸的豆芽倒进了小溪中。
以后邓高就从吴村消失了。当他回来的时候,运回来一台机器。他用柴油把机器发动起来,然后把大米倒进去,机器的另一头源源不断地挤出来甘蔗一样粗细,被他命名为“泡泡糖”的膨化食品。山里的小孩疯了一样争着买,吃了二十根肚子还是瘪瘪的。邓高的机器仅在吴村就烧掉了十几斤柴油,挣到了好几百块钱。后来,他还回吴村放过武打录像,收购过银圆、铜钱以及向村里人兜售过假人参。总之,邓高年复一年地穿梭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道路上,成了路人皆知的“人精”式人物,腰包渐渐鼓了起来。
但是,要说到邓高发大财,还必须提到阿弓的四姐。邓高是与阿弓的四姐结婚后才变成真正的“百万富翁”的。
村里人说,阿弓的四姐阿娟是一个长得普普通通、性格内秀的姑娘,如果有什么优点,就是心灵手巧,还肯吃苦。阿娟早年在金华、义乌、杭州打过工,后来大概厌倦了打工,做起了“来料加工”的活,即:她把义乌那边工厂里的原材料或半成品带回来,在家里加工成成品,再运回工厂验收。这样,她和两个嫁在本村的姐姐坐在家里就挣到了钱,并且挣的钱比别人多多了。
那时候,吴村人都以为挣了一些钱的邓高会找一个城里或镇上的姑娘结婚的,然后还要以自己出生在穷山僻壤的吴村为耻,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邓高却与阿娟恋爱了——难道,邓高看上阿娟是因为看上了阿娟的收入和她存起来的钱?——不,我们是不可以这样去揣度一个人婚姻的动机的,但是,自从邓高和阿娟结婚后,邓高的确赚到了大钱。因为有生意头脑的邓高很快就把阿娟自给自足式的“来料加工”,发展成了一项规模宏大的“产业”。
几乎在一夜之间,在邓高卖过冰棍的地方,放过录像的地方,收购过铜钱和卖过假人参的地方,堆满了邓高和阿娟从义乌那边运回来的产品原料。邓高开着三轮摩托像旋风一样负责送货和收钱,阿娟则带着两个姐姐手把手地教会山里的人们加工这些原料。整个山区因此发生变化了:以前,这里的人们只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白天村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晚上连灯都舍不得点就上床睡觉了,现在的山区则通宵达旦地亮着灯,家家户户响着叮叮当当的“来料加工”的声音……
也就在这个时候,阿弓越来越想老婆了,比他小时候想吃猪肉、想看电影还想。他只要一想到老婆——这种在他看来生出来专供男人睡觉、而不是专门攻击男人的怪物——身体就会发胀起来,胀得浑身发烫,好像点燃的爆竹要炸裂成两段。他于是一趟趟地出现在了街上,难受得腿都变成罗圈状了。
“阿弓,你小子别整天在街上晃来晃去的好不好?你想老婆我们都知道了。早几年大家要把酒鬼女儿许配给你你不要,现在名花有主你后悔了吧?”
“我、我才不后悔,她打得我现在还疼,她是母老虎变的。”
“那你要找什么样的女人?!”
“我、我也想找阿松老婆这样的……”
“嘿,条件还挺高的。那你为什么还不叫你姐夫给你买去?邓高有的是钱,堆在箱子里都要沤烂了,生虫了……”
“我、我姐说、说了……婚姻不能买卖……”
“呸,她这是骗你的!阿弓,你再不去买,好看的女人就要被别人买光了,就剩下一些驼背的、麻脸的、秃头的女人让你挑……”
阿弓第一次产生了紧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