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来临的时候,生产队里的庄稼活少了,因为寒风在田地里刮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呼啸着,除了油菜、小麦和苜蓿草,田野里空空荡荡的。妇人们被队长安排在队屋里剥玉米、桐子,木匠们则安排在仓库门口修理农具。男人们呢,却显得太多了,队长找不出活来让他干。于是就有人提出来驯牛。这倒没错,冬闲是驯牛的最好季节。一是有稻田闲置,整整齐齐地留着稻茬。二是人员充足,并且都是能打死老虎的壮劳力。这么说来,他们就提到李振国了。因为李振国既然作为人存在时要听从队长安排埋头干活,当他作为牛出现时就可以逃避劳动了吗?这在生产队年代是不可以的。所以自入冬以来,已有多人向大队提出要驯化“李强爹”。后来大队干部经过讨论,决定将“李强爹”分配给第四生产队,即李振国当初所在的生产队。因为这个队的队长老抱怨他们队少了一名劳力了,该把“李强爹”赶回去弥补。这样,“李强爹”就被第四生产队的人套上牛轭赶到稻田里来了。
需要指出的是,驯牛是很危险的,吴村就有人因驯牛丢了命。但是正因为驯牛是危险的,所以驯牛才显得更加刺激。我清楚记得他们为了驯化“李强爹”,动用了六个人。大家首先在“李强爹”的头部套上一个绳套(一般是驯到关键时候才穿牛鼻绳),这个绳套是牵引牛往前走的,然后,牛轭也用绳子在“李强爹”的肩膀处捆牢了,然后驯牛就开始了:两人拽住绳套将“李强爹”拼命往前拉,两人死死扭住“李强爹”的牛角强迫它,牛背后还有两人一手扶犁一手挥鞭,喊一些驯牛的行话,他们喊一声,扭住牛角的人就要跟一句,如此反复不止,再加上鞭子的抽打,牛就记住这些怪叫声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让王土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振国的几个本家兄弟一听说要驯化“李强爹”,竟拖家带口全跑来了,他们是跑来反对驯化李振国的,他们说这样做是不是太缺德了。因为以前大家伙再怎么折磨李振国,都是把他当作“四类分子”来折磨的,即使他后来变成了牛——也就是眼前的“李强爹”——大家伙也是把它当作“四类分子”来对待的,可现在大家伙要赶它去耕田,那可就变成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这是大家伙要把李振国当成真正的牛来看待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李振国连“四类分子”的身份都要被剥夺了,他要彻底成为畜生、开除人籍了,所以他们觉得这样做没有道理。但是没有用。这一次是真正的大队干部出来说话了:
“什么李振国李振国李振国的,李振国已经从吴村消失了!”
“那……这头牛呢?”
“这头牛?这头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砸在你的脑袋上!”
大队干部的回答竟这么简单,又如此无可辩驳。几个同情李振国遭遇的本家兄弟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们心里清楚,要想挽救李振国,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但他们想去告诉李强母亲,让李强母亲来跟这些人评理,可他们发现李强母亲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她在昨天一早就带着李强去公安局了。的确,那段时间李强和他的母亲一直在等关于李振国的消息。李强母亲已经去过公安局三次了。她感到再不弄清楚李振国的确切下落,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尤其是在王土发砍掉“李强爹”尾巴的那个晚上,她真想去死。
早一天,他们先是从吴村步行到学岭村的,然后从学岭村坐船到了大岭村,然后又从大岭村坐汽车到了汤溪镇,当他们走进汤溪镇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对于李强母亲来说,汤溪镇派出所是唯一能为她伸张正义的地方了。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公安局里的人居然不想理她。当她刚一说出“李振国”三个字,对方就烦了:“你怎么又来了?我们不是说过案件正在侦破中吗?”李强母亲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流出来了,哽咽道:“我家的李振国是不是真的死了,要是真死了,我也应该看到他的尸骨啊……”公安局里的人把笔甩开,一拍桌子,把原本就诚惶诚恐的母子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嗯?!你先回去吧!”李强母亲只好带着李强从派出所出来了,因为忘了问下一次他们应该什么时候来,又因为不敢走进去问,他们站在派出所门口竟一直站到派出所关门,所以当他们急匆匆赶回大岭村的时候,莘畈水库上的最后一班柴油船已经开走了。
母子俩只好在寒风呼啸中沿水库边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从黄昏一直走到天亮。夜是那么的黑,天气又是这一种又冷又愁惨的天气,回到家以后,他们又偏偏得知李振国连“四类分子”的身份都被剥夺了,它现在已经被第四生产队的人套上牛轭赶到稻田里去学耕地了。李强母亲悲从中来,一病不起了。
至于后来,那头被人叫做“李强爹”的牛,倒是苦尽甘来。我发现它自从脱离了“四类分子”李振国的身份以后,也就是作为第四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即作为一头真正的耕牛存在之后,王土发就不再虐待它了,那些粗胚子也不敢拿它取乐了,它再没有成为受气包,再没有挨饿,挨打……很快的,它竟胖了,壮得跟很有名的“牛八旗”似的。
说实话,关于生死未明的李振国,还有那头一度被人叫做“李强爹”的牛,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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