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社落了一场雨。那雨仿佛数不清的线,一根根笔直地扎进泥土里。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下多久就撤退了,地面湿漉漉的。奎宁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口的几棵核桃树。他能看到的,只有半边核桃树,但他晓得,另外半边核桃树,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核桃树还没开始挂果,那些肥硕的叶片挤在一起,叭嗒叭嗒地往下滴水。奎宁坐在门槛上,其实并不是为了看核桃树,更不是看雨,他正在为爹的身体操心。
前些日子,爹的鼻子忽然流血,塞住鼻孔,血就从嘴里涌出来,很吓人。奎宁请医生马不换来给爹治病。开始的几天,马不换天天给他输液,输了几天之后,马不换不敢动手了。他对着爹硬如泥块的肚子研究了半天,然后把奎宁悄悄拉到一边,说你爹可能是脾脏肿大。奎宁说,我爹都几十岁了,脾脏咋会忽然肿大?马不换说那些树上百年了,还会长瘤子哩。奎宁追根究底,说我爹又不是树,身上咋会长瘤子?马不换很不耐烦地说,跟你解释不清楚,还是赶紧送到县医院去吧。
看着爹的病越来越严重,奎宁愁得就差跳崖了。被风一吹,前面的核桃树叶就像浪波似的涌来涌去,露水坠地的声音也更加密集了。他的媳妇王春兰拿着几个鸡蛋壳,从他的身边跨过去。王春兰扔掉鸡蛋壳回来,看到他还像个树桩似的呆在那里,说你都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了,你到底要坐到啥时候?他像没听到一样,动都没动一下。王春兰说牛还没喂,饿死了看你拿啥犁地。他看了王春兰一眼,说我想吼一声。王春兰有些诧异,说是不是你也病了,咋满嘴疯话呢?
奎宁没理王春兰,他站起来了,在屋檐下忽然吼了一声。王春兰吓了一跳,鼓着眼睛看他。奎宁仰起头,接着又吼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就像一面被敲响的破锣。王春兰终于开口了,说你能不能不要鬼吼狼嚎的?奎宁说,我不叫我憋在心里难受。王春兰说,你叫了我听着难受。奎宁说,那就把你的耳朵堵上。王春兰说,那你咋不把嘴堵上呢?奎宁沉着脸,说今天我不和你吵架,快去给爹弄吃的。王春兰跺了一下脚,气呼呼地嘟着嘴巴进屋去了。
奎宁看着前方,尽管他一直那么看着,但脑袋却像木头一样。他不晓得自己到底看啥,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远处。恍惚中,奎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几个脚指正慢慢变长,像树根一样钻进了地里。
就在奎宁觉得自己变成一棵树的时候,王春兰忽然出来了,说我给爹煮了几个荷包蛋,但他只喝了几口汤就不肯再吃了。听了王春兰的话,这棵叫奎宁的树起身就往屋里走,他站在爹的床边,问爹咋不多吃点?爹瘦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只剩一张皮了,爹艰难地摇了摇头,说实在吃不下去么。奎宁接过王春兰手里的碗,说爹,不吃东西咋行呢,我给你再放点白糖,你把它吃掉。爹说,放糖也吃不下,硬是没胃口。奎宁把碗递过去,说你就把鸡蛋当药吃,多少吃一点。爹费力地伸长脖子,把嘴凑到碗边,他的胡子浸在碗里,可碗里的荷包蛋半点也没少。爹的嘴动了几下,终于放弃了努力。
奎宁把碗放下,说爹,那你想吃点啥,想吃啥你尽管说,我去给你弄来。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珠子像两枚烧糊掉的洋芋,他摇了摇头,说啥也不想吃。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是不是要死了?奎宁说,爹,你莫胡说,你这是小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爹不信,说你莫瞒我了,我一定是要死了,前些日子马不换天天来给我输液,这几天他不来了,马不换不敢给我输液,我就晓得自己肯定不行了。奎宁说,马不换走亲戚去了,他走亲戚回来就会给你输液的。爹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他张着漏风的嘴巴,说你莫哄我,昨天他从门口路过的时候,我还听到你和他打招呼。
奎宁觉得应该把实话告诉爹,照这个样子下去,爹就算没有病死,也会被自己吓死的,他于是说,爹,你不要慌,马不换说你这个病能治好的。听了这话,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说,那马不换咋不来给我治呢?奎宁说你这个病要城里的大医院才能治。爹说,去城里要不少钱吧?奎宁低着嗓音说,听说要十多万块。爹的神色重新暗淡下去,说家里哪来怎么多钱啊。奎宁咬了一下牙关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想办法把钱凑齐。
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说儿啊,爹对不起你,害得你欠了一屁股的债,爹活了几十年,也活够了,你们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奎宁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说,爹,你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砸锅卖钱,我也一定要把你医好。爹泪光闪闪地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爹就是死掉也知足了,十多万块钱啊,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奎宁怕自己的眼泪也滚出来,赶紧把头扭到一边,说爹,不管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凑足的。
爹拉着奎宁的手,说儿啊,你陪我说说话吧。奎宁在床沿上坐下,摆开吹牛的架势,问爹想说点啥?爹说,这几天晚上,我老是梦到你娘,你晓得我是咋把娘娶进门的吗?奎宁摇了摇头,说那时候还没我,我不晓得。爹笑了一下,说你娘来看家底的时候,家俱全是借来的,我怕你娘看到粮食少,就用铺盖包着板凳塞在苞谷里,看起来,好大一堆苞谷哟!这么说着,爹快活地笑了起来,仿佛他拉着的不是儿子的手,而是自己媳妇的手。
他们聊了很多,聊完奎宁死去多年的娘,又开始聊奎宁。他说,奎宁才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那么大点,简直像只耗子。还说奎宁小的时候很调皮,有一次去捉蜜蜂,鼻子被蛰了一下,肿得跟野蘑菇差不多。奎宁说,那时候你经常揍我,每次都把我揍得鼻青脸肿。爹嗬嗬笑着说,你不听话,老子当然要揍你。奎宁和爹聊到大半晚上,他们聊得很高兴。在笑声之中,他们忘记了病情,他们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第二天,太阳圆滚滚地挂在空中,地上热烘烘的,让人舒服得想睡懒觉。奎宁没有睡懒觉,他把爹搬到院子里,让他晒晒太阳,然后自己借钱去了。因为在床上躺了很多天,现在忽然重见天日,他爹看起来有些兴奋。
八婆从门口路过,问他得了啥病?他说,我的脾脏出问题了。看到对方不明白,他就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的脾脏开始肿大了。八婆吓了一跳,说好端端的脾脏,咋就肿大了?他愣了一下,说我不是马不换,我也搞不清楚,他是医生,这话你去问他吧。
在爹不断向过路人讲述病情的过程中,奎宁到处没脸没皮地到借钱,差不多村里所有能借的人家他都跑遍了。昨天他听到有几个外出打工的回来了,赶紧跑了过去,以为多少能借到一点,没想到却扑了个空,那些人今天上午就走了。他有些愤怒,他晓得那些人是因为收到自己借钱的风声,所以提前逃走了。
奎宁早出晚归,连续跑了几天,但每一天都空手而回。这一天早上,他正要出门,爹忽然说,儿子,你不要去了,我有办法了。奎宁以为爹说胡话,没有理会。他抬起脚正打算往外走,爹说,不用再去借钱了,我们真的有钱了。奎宁没好气地问钱在哪里?爹说,没有钱,但有一张借条,如果把这笔钱要回来,医药费估计就够了。奎宁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爹的意思。
在爹的唆使下,奎宁像只壁虎似的钻到了床下,当他爬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铁盒子。爹揭开铁盒子,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条递给奎宁。奎宁一看,发现是一张一九三六年的借条,上面写明红军向他家借了七九式步枪三条,子弹四百粒,左轮手枪两支,子弹二百五十粒,苞谷一千六百斤,经手人是红军排长黄高原。
看到奎宁一脸惊讶的样子,他爹说,那一年,这里来了一支部队,好多人啊,简直就像一群羊。奎宁仰着脸,仿佛也看到了那支路过的部队。爹说,那时候,我们家是大地主,要啥有啥,哪像现在这样穷啊。奎宁晓得这事,他点头说,噢。爹说,那年头土匪多,我们家有这样大的家产,总不能不防吧,为了防土匪,你爷爷就托人买了几支枪。奎宁有些兴奋,说我爷爷从哪里买来的枪?爹想了一下,没想到答案,就说,我不晓得从哪里买来的,也不管球它是哪买来的,我们现在说的是土匪。奎宁噢了一声说,你说,你说嘛,我听着。爹说,那些土匪没来抢劫,国民党倒经常来骚扰,你爷爷一赌气,就把枪借给了那支共产党的队伍。
奎宁问爹那时候多大了,咋晓得这么清楚?爹说,我咋会不清楚呢,那些东西,是我和你爷爷赶着马车亲自出给红军送去的。奎宁问那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呢?爹说,当时枪支紧张,一支左轮手枪需要两百担苞谷,一支步枪也要一百多根水桶粗的杉树。奎宁说,啧啧,这么值钱啊。爹说,现在共产党的队伍打赢了,你赶紧去把这笔债要来给我治病吧。
当天晚上,奎宁就去了村长曹树林家。这个时候,曹树林正在吃饭。曹树林让他吃饭。奎宁摇了摇头,说我吃过了。曹树林热情地说,那就过来喝点酒。奎宁没心情喝酒,他拉了条板凳在墙角坐下。曹树林看了奎宁一眼,觉得奎宁不是过来串门的,估计是有事情,他赶紧把剩余的半碗饭扒到嘴里,然后抹着嘴巴问他是不是有事?
奎宁的喉咙滚动几下,声音急促地从里面钻出来,他说,我爹病了,病得很严重。曹树林点了点头,说我晓得。奎宁说,要很多钱才治得好。曹树林又点了点头,说这个我也晓得。奎宁说,所以我来找你。曹树林以为他要借钱,有些心慌,说我又不是医生,你找我干啥?
奎宁说,找你要钱。曹树林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他说,你早来半个月就好了,半个月以前我还有点钱,后来我买了一头牛,那是一头好牛啊,犁起地来有使不完的劲,那头牛就关在圈里,不信你去看。奎宁对牛不感兴趣,他说,我不是找你借钱。曹树林眨了眨眼睛,说那你找我干啥,有事你就说,你到底找我干啥?奎宁摸出那张借条,说你看看这个条子,你看看。曹树林接过去看了一眼,顺手就递了回来。
奎宁没接。奎宁说,这是给你的。曹树林说给我干啥,这个破纸条,你说你给我干啥?奎宁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啥?曹树林又认真看了一眼,说是一张借条。奎宁拍了一下大腿,说就是借条,现在你想办法把钱还我,我急着用哩,你晓得,我爹要去县城治病,要不少钱哩。
曹树林说瞪着眼,说你开啥玩笑,我又不是黄高原,你咋找我要钱呢,你应该去找黄高原。奎宁很正经地说,其实也不是找你要钱,是找政府要钱。曹树林像看一个鬼似的看着奎宁,说借条不是我打的,找我没用。奎宁有些惊异了,眼鼓鼓地盯着曹树林,说你是村长,不找你找哪个呢?
曹树林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反正找我没用,这件事情我管不了。奎宁说,那我问你,你拿的是不是共产党的工资?曹树林说,我拿的当然是共产党的工资,要是我拿国民党的工资,我现在就是特务了。
奎宁说,既然你是共产党的人,你就要还这笔债。曹树林说,这种情况以前没碰到过,我也不晓得咋处理。奎宁说,反正我就赖上你了,这事你得管。曹树林让他回去,说过几天我找村里的几个干部开会,看看咋办。奎宁说,不管咋说,你们都要还钱。曹树林挥了挥手,说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想办法。
听了这话,奎宁就转身回家了。他刚刚跨进门槛,爹就把他叫过去,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奎宁说,我今天去找曹树林,他说要先找另外几个村干部商量。爹有些紧张,说他不会赖账?奎宁说,爹,你莫慌,他找别的村干部商量过后,马上就会还钱了。爹似乎有些不信,说他们真的会还这笔钱?奎宁没什么把握,但他做出很肯定的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天晚上,爹很高兴,他足足吃了三个荷包蛋,还喝了半碗汤。
奎宁回家等了几天,迟迟没有消息,后来才晓得曹树林跟本没找过别的村干部。他很气愤,又一次去找曹树林。他说,你不是说你要开会吗,为啥现在还不见动静?曹树林说,这几天大家都忙,忙过这阵子我就召集大家开会。奎宁跺着脚说,还等个屁,再等下去,我爹就快不行了,他还等着这笔钱救命哩。曹树林说,那你还是赶紧想别的办法吧。奎宁生气地说,要是有别的办法,我还找你搓球!
曹树林说,你不要跟我发火,你就是发再大的火,这件事我也没办法给你解决。奎宁说,这么说你是打算赖债了?曹树林哎呀一声,说你这人,咋能这样说话呢,借条又不是我打的,咋能说我赖债呢?奎宁两眼一瞪,说最后问你一句,这事你管不管?曹树林以为他要动手,有些心虚,但他不愿意让奎宁看出自己害怕,于是硬着头皮说,我也再说一遍,这事我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