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她失了魂一样,感觉自己的身体本身就有一种记忆能力,不断地会回到那一夜的记忆里去。只要这样的记忆一回到身体,她从头到脚就会无端地松软蓬勃起来。
但那只是肉体的感觉。和精神无关,和灵魂无关。她心里还是不能够去爱这样一个男人,连欣赏都不能够。
身体的感觉,毕竟只是一时的,它替代不了生活。事实证明,六年过去了,他在她心里早已淡了。就算偶尔想起有这么一个男人,有过这样的事,但她的身体连一点感觉都不会有。她知道她的身体早已将他给忘了。
可是现在,在这条黑夜里航行的船舱里,她却如此强烈地想起这个男人,甚至有想见到他的渴望。
是为了眼前这一大片的孤独么?谁知道呢,情绪这个东西从来就不是人所能操纵的。就像命运。
雨不知不觉停了。船窗外的风声却越来越大,听上去非常凄厉。风的声音把外部的空间拓展了,她感受到了世界的广阔无垠,她感觉自己正置身于这个世界上的一条风雨飘摇的孤船上,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欲往哪里去。
船又大声呜咽,水手在船舱里喊道:九里弯到了!九里弯到了!
听到“九里弯”三个字,孙曼玲的感觉非常奇特,既有点像思念,又有点像怨恨。她在这儿下了船。
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镇,灯光寂寥。她站在码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从未到过这个小镇,也从未想到过她生命中的某个深夜会到达此地。她记忆里的老家也是这样一个破旧的小镇。假如她的父母不把她带到城里,那么,也许那个小镇就是她的归宿。她一直以为何秋迟是她的归宿,那个城市是她的归宿地,然而,谁知道呢?一个人的归宿就像命运那样无定,它只能是自己不知不觉走到的地方。
就像今夜,她真的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来到这个叫九里弯的小镇。虽然她从未到过九里弯,但九里弯在她心里早已是一个符号,它揭露了她潜意识里对一个男人的思念。
她走在烟雾缭绕的夜色中,感觉着生命的奇妙。你不得不承认生命里的感觉比思想更为敏感,很多事情在你还没有清楚意识到的时候,或许它早已在悄悄酝酿了。
那个号码在她手机里存了六年,她从没想过要删掉,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打出这个号码,但现在,当她拨出这个号码的时候,竟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也丝毫不担心会打不通。
电话果然通上了!听到电话那边传过来郑自青惊愕的声音时,她的眼泪哗一下冲出来。仿佛一个正被挟持的人,终于盼来救命的亲人。
她像一个孩子那样蹲在路边哭泣。郑自青给了她哭的力量。她忍不住想哭,她一边哭,一边等待郑自青的到来。这样的等待,让她感觉到了温暖,感觉到了力量,感觉到了等待的意义。
郑自青是骑着自行车来的。是一辆半旧的男式自行车。六年的时间,并没有让他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像看着天外来客。不知道是被他的目光所逗,还是因为看到他那辆半旧的自行车,还是见面所带给她的惊喜,她有点精神失常,无缘无故地破涕为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郑自青过来拍拍她的肩,她才终于笑完,只是浑身打颤。
她坐在郑自青的自行车后座上。下过雨的街道湿漉漉的,树叶在夜风中摇曳,孙曼玲那悬空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晃几下,就像她此刻的内心也在不由自主地荡悠一样。路面很平,但郑自青骑得慢腾腾的,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做任何事都是慢腾腾懒洋洋的。就连走路的时候,他把行动的某些部分也省略着,显得懒而散淡。
孙曼玲将手臂绕在郑自青的腰上,她将头侧靠在他的背上。这时她可以仰起头看天。天上什么都没有,但却仿佛看得满眼都是风景。她看到了清爽的空气,看到了天空的广袤和无垠,看到了树叶和小鸟在夜色里相依相偎。她看到了在城里从没看到过的另一种影像,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她第一次发现,她的身外,其实一直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她要是知道有那样一个世界,她不会只顾着没命地奔波没命地忙,她也会像郑自青那样,偶尔叫日子停下来,停在那个美妙的世界里。她发现,原来散淡也是一种力量。但她又知道,散淡更是一种天生,它是一般人所无法修炼得来的。
她一直觉得郑自青不求上进,没有出息。他不是她欣赏的男人。但她从没对他反感,反而对他有一种亲切感。有些人的没有出息是通过努力也改变不了的,甚至是毫无认识的。但郑自青对那份没出息是认清的。他身上有一种公然对权势、地位、金钱、甚至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因此他表现出来的没出息便是一种散淡,一种脱俗,一种颓废的气息。
她记得六年前的那夜,像迷失一样走进他的出租房。那一夜的迷失,也许一直在她的命运中暗暗延伸着。直至六年后的今夜,地理方向的迷失也许只是最最表面的一个症状,在她的感觉深处,或许还有种种的迷失,在爱与恨,是与非,对与错之间。她承认,郑自青的存在,在她的生命里一定是暗含着某种不同的意义的。
郑自青的家里可以用清贫两个字来概括。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关心眼前的人。郑自青自始至终没有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在九里弯,仿佛他对这些根本不关心。他关心的也只是他眼前的人。这会儿郑自青正在为她下面条。
闻到面条的香味,孙曼玲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确实饿了,不但饿,而且疲惫。她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了。在郑自青为她下面条的时候,她问他最近在做什么?郑自青说,在一家鞋底厂打工,帮人家做鞋底。
孙曼玲笑一下。
郑自青说:你笑什么,那可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
孙曼玲说:做出来的东西当然是人所需要的。
那倒未必,像我们这种人就不需要电梯。郑自青就是这样,他对那些科技的先进的东西总是抱着不屑的态度。
孙曼玲真是饿坏了!一大碗面条一会儿就吃完了,而且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她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条!
郑自青却不以为然:那是因为你饿了。
此时的孙曼玲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好像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他和何秋迟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平时连坐在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少有,更别说自己动手,为她下一碗面条。这本是夫妻之间一份日常的温情,然而这样的温情对孙曼玲来说是如此稀少。
她忽然很想和郑自青坐下来说说话,听自己讲讲,也听他讲讲,她发觉他们见面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郑自青那副懒懒散散的怪样,又让她感觉不知从何说起。郑自青好像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她不问,他就闷声不响,也没什么表情,一点都不关心她的样子。不过郑自青这个人,从前就那样,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但不管怎样,他们分开六年了,她又那样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得陪她说说话。
郑自青已经在为孙曼玲叠被了。为了她的到来,他好像就没让自己停下来过,忙这忙那的。这让孙曼玲心头一热。孙曼玲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就不能坐下来陪我聊聊,我都快死了,你也不关心我!
孙曼玲的话里有着明显的撒娇赌气的味道。但郑自青还在顾自忙着,他说你还能有什么事,你的事我也管不了啊。虽然语调亲切,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孙曼玲一赌气,说:我要离婚!仿佛语不惊人不罢休的样子,她想以此引起郑自青的重视。但郑自青却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都快亮了,你先睡吧。
真是不识时务到令人痛心的地步。郑自青为她新铺了一床被,像哄孩子那样让她先睡。他说他也困了。
孙曼玲忽然问,哪你呢?
郑自青指指隔壁,说隔壁还有个房。
你就不陪我说说话了?孙曼玲此时委屈到了极点。她发现郑自青的脸上仿佛有轻微的不耐烦,他说,再不睡天都亮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孙曼玲被他的表情窘住了,脸一阵木。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他连假关心也没有,假关心至少也是一种姿态,能抚慰人心。
郑自青已在向她告别:我去睡了。明天中午前我送你上船,明天下午我老婆孩子要回来,我不能陪你了。
孙曼玲这回彻底傻了。她条件反射似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早点睡。郑自青带上门出去了。他那样子,你可理解成宽容,豁达,淡然,无动于衷,都行。
孙曼玲死也不会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尴尬局面。有些事情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不,是她太一厢情愿了。六年,足以将一个人的生活彻底改变。而她却自以为是地,把他停格在了六年前。
像经历了一场空等。她渐渐感到受伤,还有莫名的耻辱。仿佛一个创痛在接受医治前,又不小心被撕得更深了。心里那点儿原本不寻常的情愫,此刻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她感觉到了背叛。很奇怪,她没觉得何秋迟对她的不忠是背叛,反而在郑自青身上感受到了被背叛的沮丧。
此时此刻,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能够拯救她。她的眼里涨满了泪。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光。她从床上跳起来。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她为自己在这个屋里,居然睡得那么沉那么香感到有点难为情。
郑自青从门外进来,他仿佛一直就候在那里。她显得有些慌乱,有点想为自己睡过了头而解释,说自己实在太累。郑自青打断了她,说是他在面条里放了安眠药,看她疲惫不堪又情绪激动的样子,便下了药,好让她安心睡一觉。
她有点惊讶,那一颗小小的药丸,至少让她感觉到了他对她的关心,但这点关心并没能让她感觉温暖,反而是一种耻辱。她不可能为了那颗药丸去原谅他的全部。这个曾经对她说把自己都给了她的男人。
她执意不肯让他送。他也就不再坚持。
这个小镇真的很小。太阳出来了。她的心出奇得平静。街道上摆出了水果摊,修自行车铺,杂货摊,还有人把旧书也摊在了地上卖,算命的先生举着块牌子在附近晃荡。她发觉这个小镇的每一条街都没有红绿灯,连指示牌都极少有。但她走在其中,一点也不怕会迷路。因为这里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条路,怎么走都迷不到哪儿去。
孙曼玲在街上慢慢走着,她并没急着回去。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手里好像少了一样什么东西。
伞,是一把伞。她把伞丢了!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在哪里?倒不是丢了可惜,而是怎么丢的丢哪儿了她居然都想不起来了。
经过算命先生时,她停了下来。算命先生问她,算命么?她说,我不算命我想测个字。她在纸上平平整整写下一个“伞”字。
算命先生半瞎的眼里透出一点神秘的光,他在那张纸上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番,然后摇头晃脑地说,这个字啊,是一笔一个方向,字迹无端,处处玄机哪。小姐,你想问什么?
孙曼玲眯起眼,看着一个不确定的方向,眼里起了雾,她说:本来,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