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用他完好的那只右手慢慢举起镜子,镜背对着自己,镜面对着少妇,无比认真地对那少妇说,你还是找找你自己吧,你能找到你自己吗?
离镜面太近,少妇看见自己脸上无比清晰的点点雀斑和一小块妊娠暗斑,羞得满脸通红。而男人却甩着他的一只空袖管,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异常挺拔矫健,若不是断了一只胳膊,不去看他的脸,这或许是一个很令女人动心的男人。只可惜,他是傻的,已无从得救了。少妇这么想。
男人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总是漠然置之。好像这个世界是别人的,跟他毫不相干。他从来不管别人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有个小孩好奇地问过他,问他在井里找什么?他说在找他自己。小孩问,找到了吗?他对小孩摇摇头,满脸的失望与无奈。小孩用手指着他的鼻梁,很真诚又不乏嘲讽地告诉他,你就在这里,这是你自己,井里的那个你是不存在的,只是你的倒影,你一离开,它就消失了。
男人惘然地看了看小孩,回到他的沉默里。他觉得一个小孩又能知道多少呢!他每天去胭脂井,遇到每一个不同的天气,阴天、雨天或者太阳光照射的时间,他换一个角度,侧一下脸,动一下身体,扭一下脖子,或偶尔吹过一阵风……浮现出来的他的影子,都不尽相同。他总是难以确定与把握自己的形状。他一直没有找到固定不变的那个自己。他只能一直找下去。而这些,跟一个小孩沟通起来未免太费劲。他只能默然缄口,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在一个起风的下午,阳光暖暖的,老太太安详地走了。得知这个消息,人们蓦然想起来,男人有一阵子没在古井坊街上遛达了,他们去井边打水的时候,都没见着他。原来他一直守在老太太身边,等着为老太太送终,就像孝子一样。老太太还是有福的,要不是那个傻子,老太太烂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
再想一想,这傻子似乎一点都不傻。老太太在遗书中交待,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归属于这个男人。当然房子也是他的了。一夜之间,他由一个房客变成了这座房子的主人。势利的好事者说,傻子其实一直在装傻,住进这幢房子,就是等着老太太离世,在暗中图谋老太太的财产。有人开始附和,这么个残废又毁容的男人,也只有骗得老太太的怜悯,才不用干活,一直活到今天,还不劳而获地得到了一笔财产和房子。虽然房子已经又老又旧了,但古井坊街却是个好地段,怎么着也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傻子可真是赚了!人们开始重新对傻子产生好奇,重新估摸起他的心智和谋略。男人在人们的议论中,一下子由傻子变成了一个聪明绝伦的人。人们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能力,责怪自己从前低估了男人。
人们怀着好奇和哀悼的心情,纷纷进入老太太的屋里。他们看见老太太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脚燃着长眠灯。男人在老太太的居室里生起一堆很旺的火,右手握着一根树叉,又认真又仔细地添着柴火。此情此景,不知底细的人,都会以为男人是老太太嫡嫡亲亲的后代,否则怎么会如此孝敬呢?但是,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分明在抗日战争时牺牲了。难道牺牲了的儿子还会还阳,娶妻生子,送一个孙子到老太太的身边来?人们迅速把这个荒诞不径的谬论给否决了。好在老太太已听不见他们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过,老太太没死之前也是双耳失聪,别人的议论她从没听进去过。要不然,老太太听着这些议论心里会怎么想呢。她一直拿着两个儿子的抚恤金,度过一个又一个安静漫长的日子。
悲哀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弥漫了整个房间。男人不太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火光中噼哩啪啦渐渐烧成焦碳的柴禾,就像浓烟滚滚的战场上被炮火灼伤的战士们的尸体。
这样过了好久,善良的人们便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如何去安慰他?没有一个人能够体察他此刻的心情。偶尔有人说了句表示节哀的话,他也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火堆出神。他分明坐在那里,却又像去了别的世界。阴郁和悲哀像布一样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人们忽然觉得越来越无法看透他,就像隔了一层不透光的布。
秀水镇调来了一个新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是大搞市镇建设。镇长在领导班组的陪同下,视察了镇中心唯一没被拆建的地段——古井坊街。这么破落的街道,居然镶嵌在繁华发达的市镇中心,真是白白浪费了宝贵的资源。应该在这里修建最繁华的街道和最高档的小区。镇长的决定引起了少数人的异议,拆了这条街道,这口年代久远的古井也便保不住了,是否应该把古井保留下来?这个建议立即遭到新镇长的否定。建设新城镇,提高人们的经济效益和居住环境,毁掉一口破井算什么?
古井坊街开始变得喧闹不堪。挖土机进来了,打桩机进来了,搅拌机进来了,施工队像部队一样强行占领了古井坊街。老居民被全部清退,搬进由政府为他们安排的经济适用房里去住。男人也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居室,但他从没去住过。他像游魂一样,留守在古井坊街。
胭脂井被填平了。蓬头垢面的男人终日像疯子一样在古井坊街游来荡去。施工队的人嫌他妨碍施工,耐心劝他离开。他便无比暴怒地冲着他们大吼大叫,简直像只不可理喻的野兽。
施工队的人开始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屋被拆。每次旧房拆建过程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些人,怀着凭悼的心情跑来寻找他们夷为平地的老屋。而那个男人却不一样,他要找的不是他的房子,而是寻找街上的古井。
他手指着被灰土填实的古井,愤怒地吼着:你们把我埋了!
施工队的人说:我们埋得是井,又不是你!
男人说:你们埋得就是我!
这男人是口井——!施工队的人全都笑疯了,知道这个残废的男人,原来他的脑子也是残的。
古井坊街成了一片废墟。男人离开了这条街,像失去了魂魄。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固执地出现在秀水镇的每个角落,他坚持要找到一口深井。然而,秀水镇已然是一座现代化的新城镇,居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们,不再需要一口深井来供应他们的日常用水。
有一天,被失望笼罩的男人,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那儿有个大型的超级商场,商场门口,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商场门外的转角处,盘腿坐着一位半瞎的算命先生,身前铺着一张米黄色帆布,上面写着:算命、测字,算不准不收钱。很多人从他身旁经过,但没有人停下脚步请他算个命,或者测个字。他坐在那里自成一体,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是动态图中的一小点静。男人走过去,在算命先生跟前慢慢蹲下身子,像突然遇见一位久违了的故人那样,满怀深情地打量着算命先生的脸。算命先生问,请问先生是想算命还是测字?男人说,我要测个字。男人没有使用算命先生递给他的纸和笔,而是握住算命先生的一只手掌,将它摊开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用右手食指在上面画下两横两竖。算命先生将手掌轻轻合拢,像收起一颗人的灵魂。他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个“井”字。算命先生开始摇头晃脑,说得有些高深莫测:这个井字,一笔一个方向,每一笔,又指向两端,不告诉你方向。
零碎的阳光打在算命先生的脸上,也打在男人的脸上。最后算命先生问他:你是否在找一口井?男人说:是,我一直在找。算命先生用手指着一个方向,那里还有一口井。
那里是秀水镇郊外的一条街道。男人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边打听,一边找过去。人们不知道他要找那口井干什么?因为那口井里早已没有水,那里的人们怕小孩掉下去会丧命,用沙土把井给填了。男人好不容易找到那口井,探身下去,只见密实的沙土,上头还长着些乱七八糟的杂草。满怀希望的男人,闭上了眼睛。他是带着痛苦和绝望离去的。
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里,男人又回到了古井坊。因为这场暴雨,大伙没法干活,所有的人都撤离了现场。男人的进入不再受任何人的阻扰,他闭上眼睛也能找到胭脂井的方位,虽然它现在已经被填平了。男人抬起双脚,一左一右用力踏上去。暴雨中的土质有些松。他找到一把铁撬,用力在土上挖起来。松软的填土几乎不予抵抗,在雨水的浇灌下,迅速往下塌陷。一切好像早有准备的,往古井里陷落的男人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碰到井水了,只要碰到井水,他就有希望继续找到他自己。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已。当他的身体完全穿越湿软的松土,碰到井水的那个瞬间,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在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幸福的微醺般的陶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