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走了。他不能够在母亲的委屈与不幸里呆一辈子。
回北京去的火车上,小毛的手放在裤袋里,紧握着那只旧信封。那是父亲的遗嘱,也是唯一留给他的遗物或者证据。
但小毛不知道,他握着这份证据到底该证明什么?或者能够证明什么?
小毛是在第二年的暑假去了越南。他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利用所有的休息天打工、攒钱,终于攒足了去越南的路费。
母亲的警告他从没忘记过。他决定背叛她母亲。他想不明白,母亲从没到过越南,为什么如此恨越南?难道是因为那两场战争夺去了父亲的一只胳膊?
去越南前,小毛做了攻略,他没有选择坐飞机,而是选了一条他父亲当年跟随部队进军越南的路线。他先到南宁,从友谊关沿中越铁路走,经过芒街,然后再一直往南走,走到西贡,再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到了湄公河的三角洲,这是越南最有名的一段湄公河。
小毛在杜拉的《情人》里读到过一段话:
“……我一辈子再也看不到如此壮观,如此浩大,如此荒僻的江河了。湄公河及其支流奔腾向海,这水域将消失在大洋的洞壑中。平野一望无际,河水涌流奔泻,仿佛大地是倾斜一般……”
小毛不知道,父亲曾经到达的湄公河,是不是就是杜拉描述的这一段。这个清晨,小毛站在湄公河边,看着湄公河上的渡轮。他决定渡过河岸去。
湄公河里,卖水果的女人,戴着斗笠,摇着撸,见着游人就大声叫卖,她们的眼神大都放肆,有一种笼罩一生的宿命感。诱人的热带水果,来回穿梭的小船,小船上的女人们,在这薄雾弥漫的清晨,小毛感受到了一种悸人心魄的美,以及淡淡的怅惘。
父亲当年来到此地,是为战争。这里曾是越共游击队的根据地。两旁是高高的水草和东倒西歪的树木,浓荫密布,树叶蔓披,四周一片寂静。河道旁偶尔有一两间草棚,是游击队的指挥部。父亲的部队当年是否也扫平了这里?
小毛站在渡轮上看到的这片热带雨林,那样妖娆绵软。可对当年的父亲来说,被铺天盖地的绿色覆盖的沼泽地,是瘴气与潮湿绵延流宕的地方。为了抵抗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感染化脓,走上前线的每个士兵都必须极限量地服用抗生素,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父亲说,来自胃部的灼痛感,让每个人都睡不好觉。最最恐怖的,还是那些热带雨林里随处可见的蛇。它们粘稠的身子随时紧贴着你的身体爬过。很多战士的眼睛都绿了。父亲还说,我们从没怕过大炮子弹,也从不怕死亡,但面对那些爬行动物,想起来便会心里发毛。
可是小毛无法体验当年的父亲与他的战友们与蛇共舞的惊悚与英勇。小毛的手又一次触到了那只旧信封。那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信封,在中国的邮局到处都可以买到。父亲是否想过写信,不然他买这只信封干什么?或者他买了信封却不知道往哪寄?很多年很多年过去,父亲也只是画下这幢瘦瘦的楼,藏在身边,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难以启齿。直至死的那天,才把这个秘密谜一样传递给小毛,让小毛来此寻踪,替他收脚迹?
热带丛林里,这样迎风挺立的瘦楼到处都是。哪一幢才是父亲画下的那幢?父亲在湄公河边遇到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跟父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竟然让父亲到死还念想着。也许父亲的魂正跟着他,正随他走到此处。这样想的时候,小毛的背凉凉的,一团团的疑云谜一样追着他。
小毛那天回到西贡,逛了好久,选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晚饭就在旅馆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解决。旅馆与小餐馆之间隔着一大片废墟,废墟里扔满垃圾。
小毛吃完饭回来,就在那片黑咕隆咚的废墟被蛇咬了。他长这么大从没被蛇咬过,魂飞魄散地逃回旅馆,旅馆里没有人,连总台的服务员也走开了。小毛回到房里,剥下袜子露出脚腕,红红的一小块已肿了起来。
小毛知道这不是毒蛇,如果是,他早倒在半路回不了旅馆,但他还是心悸。父亲的腿被毒蛇咬,肿胀得有锅那么粗,感觉整条腿像长满针尖和麦芒,无法下地走路。但敌人的炮火响起,父亲随着一声令下,奋不顾身地冲出坑道,冲进火光里。只有父亲这一代人才能够理解什么叫做视死如归。他们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向世人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小毛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枪林弹雨,他始终不太懂他父亲。假如此刻父亲在边上,只会一笑了之,他的这点疼与伤,没法跟父亲的战场比。可是小毛像是受不了一个人的孤寂与疼痛,在房间里啊啊啊地喊叫出声,像是在发泄。
叫声引来了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准备着向人道歉,以为吵到了别人休息。可是那个人,并没有要他道歉,反而像找到了知音那样冲着他笑,笑里包含着理解、宽容、体己、甚至欣赏的成份。那是个比小毛大几岁的女人。她说,我就住你隔壁。
小毛红着脸,说对不起。
女人笑得更媚了,对不起什么啊,都是旅途中人,难免会寂寞。
啊你的腿怎么了?女人忽然看到小毛那一截红肿的小腿。
小毛说,被蛇咬了。
你真幸运!女人说,我带消炎药了,我去拿给你。
女人从隔壁房间拿来一盒消炎药,和一包消毒纸巾。
小毛的眼里充满感激。
女人给小毛倒了一杯水,小毛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接过来,挖出两颗药丸,用水吞服下去。女人半蹲在小毛身边,仔细查看小毛腿上的伤口。说,不碍事,那不是毒蛇咬的。女人用消毒纸巾去擦拭小毛的伤口。小毛腿上的凉,迅速化作一股奇异的暖。
小毛说谢谢啊。
拿什么谢我?
小毛一时语塞,窘得脸通红。小毛的英语实在太差,一着急就忘词,更不知如何表达。女人的英语说得很快,她告诉小毛她是越南人,家在河内,喜欢四处走。昨天从河内到西贡,明天想从西贡出发去柬埔寨。
女人问小毛,你下站去哪儿,要不要结伴去柬埔寨?
小毛摇了摇头。
你去过那儿吗?
小毛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去过哪些地方?
小毛不好意思再摇头了。他说,我大学还没毕业,一直呆在国内,越南是我第一次出国。
第一次出行就选越南,特别喜欢我们越南?
小毛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夜女人没再离开小毛的房间,他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女人抽一种越南烟,是棕褐色的卷烟。香烟在她的指间显得修长而又华丽,她吐烟圈的时候把红红的嘴唇撅得很远,有一种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妩媚。
女人说,你的腿还疼不?
小毛说不怎么疼,有点麻。
房间不大,女人起先坐在椅子上,后来跟小毛一起半躺在床上。实在困倦了的时候,女人偎在小毛怀里说,我想睡了。
小毛在学校里谈过一次无疾而终的恋爱。从没这样大胆地亲近过女人。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幻梦。
我们做爱吧。女人的声音似梦如幻,厚厚的嘴唇凑上去,轻轻咬住小毛。小毛像被电流击中,条件反射似地用他的双臂紧紧紧紧地抱住女人温软发热的身体。
然而,小毛拒绝了女人的要求。但是,在小毛的内心里,他和他的身体却似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与争扎,伴随着一种残酷的甜蜜与渗着苦味的幸福感觉。小毛被这种感觉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有些恍惚,也有些迷糊,奇异地觉得他自己已不是自己,而是他父亲。他怀里的女人,也是父亲在湄公河边认识的那个人……小毛被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吓了一大跳,想用力推开身边的女人。
女人已经睡着了,她睡得沉而香甜,睡姿如婴儿。
小毛慑手慑脚地下了床,逃一样离开旅馆。天还没有亮。小毛回过头看那幢楼,在夜色里拖着瘦长虚弱的影子。楼顶上空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小毛崩溃一样,站在破旧的马路上泪流满面。
这是他在父亲死后,第一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