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到了!女儿兴奋地跑向湖边。喀纳斯湖就在眼前。女人想把女儿和湖水拍下来,向男人要相机。男人说相机在包里。
他们忽然发现包不见了。
包哪去了?
到底丢哪儿了!女人双唇紧紧抿住,盯视着男人的脸。男人说,是我亲手把包放行李架上的,下车时竟然忘记拿了。
除了相机包里还有什么?男人苍白着脸问。
五万块现金、银行卡、身份证、回程机票、家里的钥匙、女儿的零食……还有你那包虫子!女人的语气有些冷,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一点点逆着想过去,就是因为那包虫子,他才把那只几乎不离身的包,搁到了行李架上。
在停车场等车的时候,看到图巴族人拎着竹篮在向游客兜售冬虫夏草,这东西在城里的药店和补品店里都有,但贵得要命。而在这里,只卖五块钱一根,男人一口气买回来一大包。
女人天生怕虫子,大至长蛇,小至蚯蚓毛虫,她强烈要求男人把那包虫子扔掉,但男人一再解释,那已不是虫子,它们已变成了草,是大补的好东西,怎么也舍不得扔。男人把冬虫夏草塞进包里,然后把包往行李架上一搁,说,现在好了,吓不着你。
假如不是那包虫子,他就不会将那只包放行李架上去,包就不会丢失。女人恨那包虫子,恨男人偏要买那些虫子,他明明知道她怕虫子,为什么还要买!让他扔掉,偏又舍不得扔,非得坚持放包里带着。她越想越来气。
假如找不回来那只包,她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银行卡里存了一百多万现金,那几乎是他们多年来所有的积蓄,本来再凑一些,想在市区买一套像样的居室,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想到小偷总有办法盗窃银行卡密码,更何况,他们夫妻俩的身份证都在包里,有了身份证,更改密码就更容易了。女人被一种毁灭性的念头紧紧攫住。然而,这已经是一桩既成现实的事件,她不得不面对它,抱着侥幸心理劝慰自己,也许包还在车上。
她问男人记不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男人摇了摇头,说只记得那辆车的颜色是蓝白相间的。
亲爱的,进入喀纳斯景区的旅游巴士全是蓝白相间的颜色!女人的语气里隐含着挖苦和讽刺。不过她语气一转,安慰似地对男人说,不管怎样,先赶回去找到那辆车,运气好的话,那辆巴士兴许还没开走。那个司机的模样,我还记得一点点,个头不高,胖墩墩的,脸有点黑。
男人说,我回巴士停靠站看看,但愿那辆车还没开走。
女人提醒他,千万不要跟人家说包里有钱。
男人点了点头,神情里稍微有些不耐烦。这个小小的不耐烦并没有逃过女人的眼睛。再也没有心情赏景了。女人冷着一张脸,把女儿叫回来,也跟着男人往巴士停靠站走。
他为什么要买那些恶心的虫子?不吃那些虫子会死啊?她忽然觉得男人其实是不在乎她的,至少不在乎她细微的感觉。女人看着男人奔跑的背影,不断在心里嘀咕。她深感委屈。她觉得他越来越不在乎她,越来越不爱她了!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她的心莫明其妙地纠在一起,那并不是来自内心的疼痛,而是一种与仇恨非常相似的情绪。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拧巴的?她不怀好意地搜寻着证据,去年,还是前年,抑或更早?
她带着女儿走到巴士停靠站,走得气喘吁吁。看到路边有一个小店,女儿说口好渴,想喝水。但她身无分文。只得劝女儿再忍耐一会。等找回包,就可买水喝,买一切东西。但是,包在哪儿?能找回来吗?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她在巴士站用目光找到男人。他正从一棵大树后钻出来,耳边贴着手机,哀求一样地说着什么轻柔的话,脸灰灰的,满身疲惫,情绪低落。当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她时,身体本能地想重新钻回到树后面去,但他没有动,只是对着电话唔唔了几下,就挂了。男人的那个轻微躲闪并没有逃过女人的眼睛。女人狐疑地看着他,问他事情怎样了?找到那辆车了吗?
男人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女人又问男人,找过司机了吗?
男人还是摇摇头。
女人忽然生气,你提前赶来干什么?你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躲在树后打电话?你给谁打电话了?
女人希望男人回答她,是给景区管理处打电话,但男人紧闭起双唇,一副拒绝说话的样子,像是给她足够的时间享受悬念。一股无名火在她心里腾腾燃烧着,她最讨厌他闷葫芦的样子,越到紧要关头,越说不出话。她看到他的眼睛是哀伤的。他哀伤什么?一个大男人,丢了包,丢了家里所有的财产,不挺身而出,去把它找回来,躲在角落里哀伤什么?
你来带女儿,最好给她买瓶水喝,她渴了好久了!女人的语气冷静、客观,还有凌驾之势。她这样轻微地羞辱他,让他从一个家庭男人的角色转换成了一个妇人。然后,她像男人一样,头也不回地朝售票处走去。
售票小姐告诉她,巴士每隔半小时一辆,从这里到停车场往返轮流接送游客,让她在这里等。
又得等上半小时,从丢包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一个多小时能发生多少变数?会有多少游客上车下车?但此刻,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办法。
女儿送过来一瓶冰水,说爸爸买的。她看见男人手里还拿着两瓶。他身上居然还留着些钱,他并没有把所有钱都放在那只包里。他做事总是留有余地,随时准备着退路。想起平时在家里,他总是提醒她要关煤气总阀门,饮水器的开关,以及拔去电脑的充电器等。一个男人,过于注重这些生活细节,哪个女人受得了?现在,当她从女儿手里接过这瓶冰凉的水,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关系,他变得可信赖了,实体化了。她应该感激他的这瓶水。她早就渴了,尤其是女儿,一路上嚷着口渴。在这炎热的夏天,一瓶水多重要!有时候它可以等同于生命。然而,她忽然把水还给他,她说,我不喝!
她冷冷看着他,眼里有种等待,等待他进一步的关注,等待进犯,等待征服和占有。这眼神使她不同凡响,使她所有的动作和语言都带着些孩子气的不真实。然而,男人缄默了。她最怕他缄默。缄默就是对一切的抗拒。所有的小题大做在她看来都是可笑的,但在他面前,她总是喜欢小题大做,而且无限做大。她知道他的自制能力极好,修养更不用说。她看着他拉过女儿,退到一棵树荫下。他也没喝水。那一刻,她知道他被击败了。但她一点也不得意,为着一些不可名状的理由更加感到悻悻、沮丧、焦灼和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