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种更强烈的排斥性战胜了他的自卑。他索性变本加厉地独来独往,连他同桌也被他置之度外。他不需要任何一个朋友。慢慢地,在外人眼里他成了一个潇洒至极又有点玩世不恭的人。他喜欢这种状态,虽然,他在私下里常常会被一种突然如其来的孤独和绝望情绪所淹没。然而他渐渐习惯,并开始轻视同龄人。他觉得他们只不过一群无知的孩子,只配做一些轻浮的事。
一天周末下午,他从宿舍走向教室去拿复习资料。教室里传来同学们合唱的歌声。那是期末考试之前要献给学校和老师的歌。歌声整齐嘹亮,但听来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他也可以一起去跟着合唱的。但他没有去。站在教室外面听着。他瞧不起他们,他们只是凭着一股年轻的狂热劲,整天演示自己的朝气,人云亦云、拉帮结派,所有人都在寻找共同点,以便让自己躲进温暖的人群之中。他们比他更怕受伤。
他不跟他们玩。也不屑于去搭理班上的任何女生。他视她们为无物。他的目光因而变得僵直。对外部世界抱着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每天只专注于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自己体内风暴的秘密咆哮。那是叛逆的风暴。
不知从哪天开始的,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个梦的雏形。它逐渐形成,模糊不清。是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找到他的梦,找到方向,然后坚定不移地朝着它走。
他回想起她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内心的孤单和寂寞,都能够激起他心中最甜蜜的共鸣。他把写给她的诗装订成了一本诗集,也把她写的那首《短恨歌》收了进去。他觉得她写的那首诗,是整本诗集里写得最好的,他把它放在扉页。他觉得他写一辈子都未必能超越她。他已经能够背下来这首诗了。
把恨弄短一点吧,
弄成厘米、毫米,
弄成水光,只照亮鲑鱼背上的旅行;
弄成早春的鸟叫,
离理发师和寡妇的忧郁很近。
不要像白居易的野火,
把杂草涂改成历史。
也不要学长江的兔尾,日夜窜逃不息。
更不要骑蜗牛下江南,缠绵到死。
把恨弄短一点,
就等于把苦难弄成残废,
就等于床榻不会清冷。
在恐怖纷飞的柳絮下,
爱情是别人的今生今世,
即便我提前到达,也晚了;
即便玉环戴上无名指,
恨,也不关国家的事。
他要当面读给她听。他甚至幻想着能够拉着她的手,漫步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那条小道是同学们平时幽会的地方。他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男生女生瞧瞧。他是怎样征服了这个美丽高雅的张曼玉。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这真是个奇妙的时刻。
上帝有无数条让你找到自己梦的方式。他没想到上帝居然领他走了这样一条路。他被一种幸福的忧伤所击中,甜蜜伤感得热泪盈眶。
他开始做梦,白日梦比夜梦更多。上课总是没精打采。当同学们在紧张学习和交友约会的时候,他一个人埋头写情诗。各种幻想、意象和愿望在他的诗句里滋生出来,将他拽离了外面的世界。他完全沉浸在诗的世界里,沉浸在幻梦或阴影的交流之中。
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他听她说全然陌生的大海和沙滩。那是他认为最浪漫最遥远的风景。他盼望去到那片沙滩,见到她,但又心生恐惧。然而埋在情感深处的一种微妙的可能性又促使他大胆赴约。体内那股缓缓觉醒的性意识,搅得他不得安宁。他不知道该拿这份梦幻一样美丽的诱惑和欲望怎么办。
每天在深夜里等她上网和写情诗,让他获得了一种快感。饱含忧郁、厌世和厌己的内心世界,被另一个喷薄而出的新世界所替代。他在新世界里心醉神迷,被一种强大的幸福之光照亮。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过,他竟会和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人恋爱。这是事实。是他目前的生活和冒险。他正在经历着别人所没有的经历。
那天,他拉着同桌去学校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喝酒。他忽然想跟同桌说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很多话是无法形成语言的,是说不出来的。他只不过想让同桌开开眼界。他要让人知道,他正在经历着一段不平凡的爱情。
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醉酒的感觉并不美好,很痛苦,却非常刺激。有甜蜜、逆反和放荡的意味。那是他眼前的一段生命和精神。爱情的魔力折磨着他。神秘的战栗感,像电击一样射中他。他竟然落了泪。
同桌说你疯了!怎么会去爱一个比你大的女人?
比我大怎么了?
你在玩火。同桌平静地告诉他,你这是在玩火。
他忽然忍俊不禁地大笑。他觉得同桌一定是被自己给吓着了。他相信同桌一定会把此事当丑闻一样传播。然而,他们会在私下里敬佩他。从此,看他就会像隔墙观火。
达·芬奇说过,观看一堵被无数人唾弃过的墙是极为深刻刺激的体验。你们看吧,体验这份深刻和刺激的爱情是需要勇气的。你们有吗?他在心里自鸣得意,真想对他们大呼小叫。他要重建一个自己。他视自己为天才。他要彻底告别同龄人平庸的生活,拒绝去体会他们浅薄的快乐。
此刻的他,带着他的玫瑰和诗站在海滩上。潮水还在涨,快没到他的脚背了。但他巍然不动。他相信在潮水没过他之前,一定能够等到她,等到他的爱。就像信仰一样。只要你信,它就存在。他的爱情,就是他最完美的信仰。但它现在还在襁褓之中,没有长出翅膀。他要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与他的爱情举行一场神秘的仪式。他将和他的梦中情人一起,把梦付诸现实,演绎它们,共同膜拜,一起沉醉。
她亲眼目睹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爱。他在等她。他在爱她。而她只能离开。只能回到虚幻的网络世界去接受他。
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把自己关在黑的世界里。撩开窗帘,她能看到男孩依然站在那棵棕榈树下。潮水一直涨,淹没了男孩的双脚,然而他还是无比坚定地站立着,钉子一样。
隔壁偷情的声音,依然在持续。房间的电话蓦然响起来。会是谁?她是用假身份证登记的。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铃声锲而不舍地响。她战战兢兢地接起来。
需要服务吗?是一个小姐温柔讨好的声音。
她啪一下挂断电话,无比艰难地脱下那件旗袍,长长在松出一口气,倒在洁白巨大的双人床上。她像崩溃似地,用低沉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像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像风雨中海浪的回声,带着呜咽般的元音。她猛然意识到,她连那个男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符号,或者一个象征。她为那个没有名字的男孩哭泣。为那枝失去的玫瑰哭泣。为一份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爱情哭泣。
她把剩下的红酒全倒进了胃里。隔壁传过来的浪笑和呻吟声近乎放肆。她听见来自身体内部的剧烈响动。她听从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欲摆布。那么急迫,势如破竹!她几乎惊恐万状地发现,自己想要一个男人。
她以最快速度发出去一条短信,我想你来。短信后面注明了房间号:1064。
像得到了上帝的召唤。他立即给她回复。我就上来。
房间里没有任何光。不能有光。她像一个见光即死的动物,忐忑地候在门口。在纯粹的黑里,她仿佛看见了耀眼的七彩之光,令她目眩神迷。她在心中自问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叩门声给了她强有力的回答。她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件真实的事。她站在门背后,打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些亮光,迅速又暗上了。她把门紧紧反扣上。把他和她锁在门里,锁进黑的世界里。
男孩一下子堕入黑暗里。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刺激、惊恐、胆怯、紧张、羞涩、不知所措,像潮水一样漫过来。他刚刚见过的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然而,眼前这片黑的世界,比他所见的大海更深远,更广袤,更深不可测。而且寂然无声。他闻到了一种刺鼻的香水味。
他听见她发出一声叹息,像笑,很短促。他想看看她,把玫瑰送给她,然后在灯下读他为她写的情诗。他想看到她的微笑,看她的美。然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居然不开灯。她是在跟他开玩笑?或者,她也跟他一样,感到胆怯、羞涩?
突然间,他被一双有力的手拽着,拉到床边。诗集和玫瑰落在地上,他磕磕巴巴,有气无力地想找出几句话来说说,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已被一个陌生的身体紧紧抱住,瞬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热浪向他袭来。他闻到了酒精的味道。她喝酒了?她在等他的时候一个人喝酒了?
他的身体僵着,直愣愣地陷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心怦怦狂跳。他的手开始颤抖,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对方传过来的酒精味像是把他也给点燃了。他感觉到体内的血管在迅速暴涨,一股强烈的情欲控制了他。他接住了她的吻。他轻轻啃她,咬她,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盲目。他恨死自己。他不懂,他从来没有亲吻过。亲吻时的喘息声,令他陷入一种无法宣泄的极度混乱的欲望之中。
他笨拙地回应着。所有的动作都使不上劲。他的双手被对方紧紧箍着,像被人绑架了似的,动也不能动。他试着挣脱开,想让自己像男子汉一样地抱住他的梦中情人。但他稍一使力,却被箍得更紧。
他们倒在床上,柔软的床无边无际。男孩的身体经受着将欲暴裂的胀痛,他急于想让这份爆炸似的胀痛释放出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个处男。他从未碰过女人。他被压在女人身下,像遇着一头饥饿的猛虎,撕掳着他的身体,来势汹汹。她准确地摸准他的皮带扣环,迅速脱去他的裤子。他有些猝不及防。被压在身下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但他来不及细想。被激起来的欲望,狂热地进入了对方的身体。他终于抱住了她,一个庞然的躯体!他摸到她腰上大把的赘肉……他受了惊似地,双手继续摸索。
她指引着他,又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失误,和少年无知的鲁莽,让她获得的快乐变得那么抽象,那么痛苦,又那么淋漓,犹如一场痛饮。纵然在漆黑的世界里,她依然能看得见有光在照亮,看得见她的身体像花一样地怒放。她从现实生活中逸出去。闭起双眼尽情享受那让人叫出声来的狂欢和极乐。为此,她可以瞑目死去。
而男孩却开始本能地挣扎,想逃开她的挤压和忘我的搏斗。像逃开命运一样。双手的触摸惊恐地告知他,那是一具老而肥胖的身体。她怎么可能是张曼玉一样的女人!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男孩的眼里噙满泪水。
他被欲火折磨撕裂的身体,像粉团一样散在她身上.粗糙的皮肤,还将触摸她身上更令人厌恶、罪孽深重的部位。他像被人玷污了一样,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感紧紧攫住他……海滩的波涛声凶狠地撞击着堤岸。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同学们拼杀一样抓紧着时间复习,做着最后的冲刺。他们谁也没有发现男孩失踪了。就连他的同桌,也不知道男孩去了哪里。突然有一天,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来到了他们学校。
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了。男孩居然是“520凶杀案”的凶手,他在海滨假日酒店与一位女企业家幽会,然后谋财害命、先奸后杀,用水果刀往死者身上连捅七刀,手段极其残忍……他们彻底被吓着了!男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他们的生活经验之外的,他们受了巨大的刺激,纷纷奔走相告、交头接耳,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同学。
女生们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而男生们除了恐惧之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敬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