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王俭收到十几份生日礼物。有的是几瓶啤酒,有的是一只母鸡,有的是一筐青菜,还有的是几斤挂面。这些人都是打发孩子送来的。孩子进屋只说,我妈让我把这个给你家送来,说完就转身跑了。
到了晌午吃饭时,王俭打发大儿子各家叫一遍,大伙都说送这点东西,没别的意思,知道你们家啥都不缺,我们就是想告诉老队长,我们还记着你的生日呢。大伙的这些话,让王俭很不安,也很感动。他倒不是因为这点礼物,而是满足于大伙对他的认可。自打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后,他总感觉有一些失落,不用再管哪片地种啥了,不用再给社员分工了,不用再去给各家分配粮食了,他这个组长当得也没精打采的了。在他的感觉里,自己似乎成了个多余的人,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人。有时候他认为他拿的这份工资,是一种不劳而获的剥削。他总想为大伙做点事,哪怕是帮人家跑个腿学个舌的,他都觉得心里踏实些。
王俭这个生日过得还是很高兴的。中午他跟儿子喝了一斤多白酒,他还想再来点啤酒,见儿子喝多了,儿媳妇不让再喝了,这才作罢。儿子走后,他睡了一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被老伴叫醒,草草地吃了一碗面条。
到了晚上,王俭失眠了。中午他老伴蒸的豆包,把炕烧得挺热,他躺在炕上,感觉心里烦得慌。他越是心烦,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心烦。十二点多钟时,他索性穿起衣服,来到当院。他家的厢房是三间平房,房檐头上放着一个梯子,房顶上放着一张凉席,每到夏季的晚上,王俭都要到房顶上躺一会。他愿意仰面躺在房上看星星,这个习惯他打小就有,并且坚持这么多年了。合庄的房子,不管正房还是厢房,人们都愿意盖成“人”字顶的那种,王俭把厢房盖成平顶的,在盖的时候他就说过,为了躺着舒坦。
王俭在房顶上躺了近一个小时,就觉得身上有些凉意,并有点湿乎乎的感觉,他知道是下露水了。他坐起来,把上衣披在身上。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发现房后小短垄那边有一丝光亮在晃动。
王俭起初没注意,以为是露水闪呢。他站起来,发现那光亮有些奇怪,忽左忽右地移动着,而且那条光线一直亮着。他揉一下眼睛,又辨别一下方向,确定那个有光亮的地方是前年打的那眼机井的位置。他想了想,今天应该没人浇地,前几天才下的雨,地里还不旱,白天都没人浇地,晚上更是不可能的。想到这儿,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便匆忙从房上下来了。
王俭没进屋,也没开大门,他怕吵醒老伴,也怕惊动左邻右舍。他把梯子移动到后院墙边,从墙头溜出院子。
小短垄离合庄也不过半里多地,顺着北道往前走,直接就能通到地头上。王俭走到地头时,就听见了动静,确实是有人,但并不是在井房这边,而是在地中间的变压器台跟前。
王俭没进地里,他蹲下来,在地头琢磨一会。他觉得偷变压器这样的活,肯定不是一两个人的事。他细致地辨别一下,听声音最少是四个人。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路上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他从地上摸起一把土来,往车跟前扬去,没听到动静,他便确定车上没人,同时也确定这台车肯定是他们用来运输变压器的工具。
王俭摸到车跟前,刚才他在地头蹲着时,还在想自己人单势孤,怎么对付这几个贼呢?现在突然有了主意。他在黑暗中笑一下,心里说,你偷我的变压器,我偷你的车,这叫贼偷贼,越偷越肥。
王俭把三轮车推出田间的小路后,已经累得不行了。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就连脚下的这双胶鞋里,也全是汗水,往前一使劲,脚在鞋里面打滑。他本想把车推回到庄子里,可实在是推不动。他刚才就是边推车边回头,他害怕那几个人把变压器抬到路上,发现车不见了,他们会顺着路撵上来。
王俭左右看了一下,发现他所在的位置离西大沟不远。他绕到车头前,把车把向右转动一些。又来到车厢后,两只手推着车厢,直接向沟下移动。大约走了几十步,他感觉手上一下子轻快了,车子慢慢地顺着沟坡,自己向沟底下溜去。三轮车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紧接着听到咣的一声闷响。王俭知道应该是撞在树上了,这片沟坡子下边是葛连家的树林子。
三轮车撞树的动静挺大,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这时,王俭已经没啥顾忌了。他顺着沟边的树林子,一路向庄子跑去。
跑到庄子西头,王俭从李伟家门前的柴垛上摸到一根镐把粗细的树棍子,照着李伟家的铁大门就砸开了。他刚砸两下,合庄的狗就集体叫起来。李伟家的灯是最先亮的,之后,周围人家的灯也跟着亮了。王俭手里的木棍子始终没有停下来,他一直砸着,直到李伟跑出来打开大门,他才瘫倒在大门边上。
李伟是打着手电跑出来的,照了照,看清楚后,他大叫起来,说五叔,你这是咋的了?黑灯半夜的,你闹啥呢?说着就过来拉他。
王俭被李伟扶起来,坐到门口的石台上。他说,有人偷变压器,你快去找人。李伟听明白后,他又拿起那个树棍子,砸起他家的铁门。他比王俭劲大,再加上铁门打开后,三个侧面都悬在空中,声音比刚才大多了。他这一敲,整个庄子都惊动了,各家的灯光也由此及彼地都亮起来。跟前的几户人家大门有了响动,有几个老爷们打着手电出来了,往李伟家这边跑来。
这会儿,王俭歇过来点,气也喘得均匀了。他站起来,指挥着那些跑到跟前的人。他说你们这帮去小短笼,把变压器保护好;他又对后跑到他跟前的几个人说,你们这帮去葛连家的树林子,把那台三轮车看起来。说完他站起来,往他家里跑去,他说,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
二十分钟后,警车赶到现场时,王俭的大儿子用摩托车驮着王俭也赶到现场了。那台变压器在地当中扔着,那台三轮子在沟下翻着,前轱辘撞得掉下来了,作案的几个人早就没了踪影。
警察问过王俭具体情况后,把现场简单地看了一遍。警察说,这黑灯瞎火的也没法取证,等明天再说吧。你们留下几个人保护现场。王俭正想安排人员,李老疙瘩挤过来,说,五哥,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回家歇着吧,后半夜天凉,别感冒了。这儿就交给我吧,我找几个年轻人在这看着,绝对没问题。
王俭回到家里,坐在炕上抽支烟,便觉得浑身发冷。他让老伴给他找个被子披上,可还是不行。他大儿子把他送回来后,就一直没走。大儿子给他找体温计量了一下,三十八度二,发高烧,就给他找两片扑热息痛服上。他老伴又点火给他熬了碗姜汤,伺候他喝完。到了后半夜三点多钟,王俭才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镇政府就知道此事了。镇长亲自来看过现场,派出所的人取完证,找来一台吊车,把那台三轮子吊出来,拉到派出所去了。镇长打电话叫变电所的人把变压器安上,并亲自到家里来看望王俭。
镇长来时,王俭还没起炕。虽然不发烧了,但身上酸疼,一点气力都没有。镇长要打电话给他找大夫。王俭说没事,可能是受了点风,过两天就好了。镇长当即给葛秃子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情跟他说了。葛秃子没用十分钟,也骑着摩托赶到了。他当着镇长的面,对王俭以往的工作给以充分的肯定,并当场承诺,村里一定要重奖王俭。
因为有这台三轮子做线索,案子破得很快。第三天,派出所就打来电话,说已经抓到其中的一个嫌疑人了,剩下的三个在逃。
四天后,村里通知开会。王俭赶到村委会时,所有美丽村的组长都到齐了。会场主席台上方,还用红纸写了一行大字——王俭英雄事迹表彰会。王俭刚迈进门,全场便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葛秃子从主席台上奔下来,拉着王俭的手,把他领到主席台上,妇联主任把早就沏好的茶水端上来,放在王俭的跟前。
会议的第一项内容,葛秃子请王俭把他如何机智勇敢地保护公共财产的事迹介绍一下。王俭摆摆手,说没啥好说的,只是那天中午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出去溜达时碰巧赶上了。
葛秃子对王俭这种说法,显然很不满意。他说老王这人哪样都好,就是有时过分谦虚。本来谦虚是件好事,这就和喝酒一样,少喝能舒筋活血,可喝多就耍酒疯,过分谦虚就跟喝多了没啥区别。这怎么能说是碰巧赶上了呢?这分明是有责任感的表现嘛。全庄男女老少有好几百口子,谁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觉,出去赶这种事情?那不是有夜游症吗?接着他就代替王俭,把当时的情况介绍一番。他讲得跟单田芳说评书似的,听得大伙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看着主席台上的王俭。
葛秃子介绍完王俭的英雄事迹后,就代表村委会宣布,奖励王俭一千块钱。他话语一出,在座的十三个组长眼睛都直了。大伙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老王,这回你可得请客了。还没等王俭回答,葛秃子清了清嗓子说,不过,村上暂时没钱,得等到秋后才能兑现。大伙听后很失望,纷纷把目光收回来了。
葛秃子接着又讲了几点有关变压器的防护措施,号召所有的村民,都必须向老王学习。他说尽管你们在打井的事情上表现得很好,那是老天爷在帮你们,你们知道不?人家老王不用老天爷的帮忙,人家敢于战天斗地,敢于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啥叫英雄?这才叫英雄。你们打出水来不是英雄,如果把变压器丢了,浇不上地,这和没打出水来不是一样吗?所以,从现在起,哪个村子要是把变压器丢了,就由村民组长负责,这绝对不是开玩笑,这是一项制度,从今天起生效。说着他往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跟老辈子县太爷拍惊堂木似的,吓得在座的人都赶紧抬起头来,冲着主席台上不住地点头。
散会前,葛秃子说为了给老王压惊,中午村委会请客,所有的组长作陪,今天可以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葛秃子的话音刚落,会场上又迸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王俭站起来,他冲着大伙摆了摆手,掌声停下来了。他侧过身对葛秃子说,你们去吧,我中午得回去。今天李志平家的二丫头把对象领回来了,她爹妈让我去帮着把把关,早就说好了的。说完,也没跟大伙打招呼,直接出了会场。
葛秃子在身后叫起来,说老王,你别走啊,我都打电话通知饭店了。中午八菜一汤,还有小鸡炖蘑菇呢。那些村民组长一听说八个菜和小鸡炖蘑菇,也跟着一起喊起来,说老王,别走,别走啊,老王。王俭回头向大伙挥了挥手,骑上他那台破自行车,唏里哗啦地飞出村委会的大门。
葛秃子站在村委会的门口,搓着手说,这个老王,真是头犟驴。
王俭走后,其他组长围过来,问葛秃子,啥时候去饭店?葛秃子把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主角都走了,咱们还吃个狗屁呀?都回家吧!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