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第三次出来,刘玉莲问他,还干啥去?百川说叫东头老曹家的小丽去。刘玉莲从石台上站起来,她说你叫她干啥呀?别看她在医院实习,她还是个小孩伢子,知道个屁呀?百川说小丽学的就是妇产科,前几天跟人家打过招呼了,有个医院的人在跟前,觉着放心点。百川说着,还是从刘玉莲面前匆匆地往东去了。
刘玉莲又坐回到石台上,她望着百川微微佝偻的背影,便与李玉比较起来。她心里说,结扎过的男人就是不行,百川比李玉还小六岁呢,看起来比李玉老相多了。她也为当初自己的坚决和果断而暗自庆幸。那时候,她小儿子刚六个多月,计划生育的找上门来,李玉怕她结扎后,影响孩子吃奶,主动张罗着要去。她当时死活没同意,她说男人没了那个能耐,那不成太监了?她是抱着吃奶的孩子去做的手术。
不过刘玉莲对百川去找小丽,倒是很欣慰。小丽能不能帮上忙暂且不说,小丽长得小鼻子小眼小嘴巴的,看着秀气。刘玉莲心想,是该找个好看点的,最好能让孩子第一眼看到小丽。真要是看了其他那几个人,长成个丑八怪,这姑娘大了谁要啊?她还说认人家当干闺女呢,真长成个丑闺女,尽管她当的是干妈,脸上也没有光彩。
百川还没等回来,百川娘就忙颠颠地跑出来了,她边跑边不住地向刘玉莲招手。刘玉莲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刘玉莲问还没生呢?百川娘说生了,孩子刚落地,她们正忙着收拾呢。刘玉莲立即激动起来,她忙问生个啥?百川娘跑到刘玉莲的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回可好了,是个小子,挺胖的一个大胖小子。百川娘说完便跟头流星地走了,边走边回头说,他们家炕不好烧,我怕冒烟熏着我大孙子,我回去熬点粥来,百川媳妇打早上还没吃东西呢。
结果出乎刘玉莲的预料,她有点不信。她怀疑老太太眼花耳背的,没看清楚或是没听真亮。她抬脚迈进院子里,可刚走到院子当中,又扭头返回来了。她觉得刚才百川娘向她招手,无非是告诉她生了,或者告诉她生了个小子,并没有叫她上屋的意思。她现在开门进屋,折折腾腾的,怕给人家带进风去。坐月子的人,最怕受风的。据说这时候要是做下病,就得下回生孩子时才能养好。可下回,百川都结扎了,他媳妇哪还有下回啊!
刘玉莲刚出百川家门口,就看见百川跟小丽走到庄子当中了。两个人都慢条斯理的样子,边走边说话。小丽还穿个白大褂子,手里拎着一个听诊器。刘玉莲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走。百川先看到的,他明显地加快了脚步。小丽没有百川步大,便小跑起来。她的白大褂子只系了胸前的一个钮扣,随着风飘荡起来,长头发也跟着来回地甩动着,从远处看挺好看的。刘玉莲心想,百川媳妇真是的,再憋一会儿多好,等小丽来了再生。真要是长的随小丽,多好看。她想等小丽走到跟前,跟她说一声,让她在百川媳妇跟前候着,等孩子下生了,赶紧往前上,让孩子第一眼瞅她。
刘玉莲刚想到这,便抬手往自己的脑门子上拍了一巴掌,噗嗤笑了。她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人家已经生了,生的是个小子,咋还盼着随小丽呢?要随小丽,反倒不好看了。
百川他们来到跟前,刘玉莲便对百川说,你真能磨蹭,等你找着口袋,早就散集了。百川听这话,便知道是生了。他匆忙地往院里跑,小丽也跟着往院里跑。小丽越过刘玉莲身边时,竟连个招呼也没打,等跨进大门槛后,还回头瞅了刘玉莲一眼。这个平常笑呵呵的孩子,今天竟然一副冷脸子。
刘玉莲站在门口想想,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小丽一定是对找口袋这话敏感了。她有些沮丧,自己确实是因为着急才冒出那句话的,竟然不小心伤着人家孩子了。可她转念一想,却突然对小丽有些来气了。这是一句老话呀,大伙都说多少辈子了。你小丽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你能不懂老话吗?你个小毛孩子,咋这么多事呢?她刚才还打算在这儿等小丽出来,跟她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现在觉着太没必要了。刘玉莲又回头往院里瞅了一眼,竟理直气壮地回家了。
刘玉莲一个人坐在炕头上,脑子里想的还是百川媳妇的事。她还在琢磨百川媳妇生小子的可能性,刚才看百川娘高兴的样子,语气那么肯定,应该是不会错的。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光自己就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丫头小子咋也分明白了。此刻刘玉莲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是她判断失误。她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事多亏李玉及时提醒,她才没出去乱说。这要是说了,百川一家不定咋想呢,好像她盼着人家生丫头似的。但她心里很不服气,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过懒月的孩子,但没听说过懒这么长时间的,谁家小子懒这么长时间?她一边叨咕着,一边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起来。
刘玉莲是从今天算起,按月份往前推的。八月廿六,七月廿六、她每念叨一句,就用左手压弯右手的一个指头。算到四月廿六时,右手的五个指头用完了。她再把指头一根根地扶起来,每扶起一根,又代表一个月。当她扶到食指的时候,她算明白了,这孩子应该是去年十一月中旬怀的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竟然被吓了一跳。她清楚地记得,百川是十月初做的结扎,这不会错。她儿子小宝是十月初八的生日,那天她蒸的粘豆包,给百川家送去时,百川正在炕上躺着,那时才结扎三四天,还不能下地呢。
刘玉莲愣愣地在炕上坐了几分钟,她一直盯着她右手的指头,那个被压倒后一直没扶起的大姆指,还在蜷着。这时她想的,已经不是懒月的事了。她匆忙下炕,到墙上把她家的挂历摘下来。她知道有大小月赶着,怕是算不准确。她把挂历平铺到炕上,找到今天,从今天往前一天一天地查起来。她每查完一个月,便在这个月的挂历角上记个数字,等翻到下个月时,她再从这个数字开始接着查。等查到这本挂历没有的时候,她又到柜与墙的空隙间,扯出一本旧挂历来。那是去年的,前边的几页已经撕掉,给孩子包书皮了。她看看现在的第一页,还好,是去年九月份的。
刘玉莲家的挂历,除了用来看日子,还有记事的功能,跟台历的性质差不多。她每年都这样,买回新挂历来,第一项工作就是用红笔把家里这些人的生日先圈上,他们四口人的,她娘家妈的,公公和婆婆的。这样等到谁过生日的那个月份,她就能天天看到,就不会忘记;平常时候,有亲戚家的儿子结婚,闺女出门子,提前给她信了,她就在挂历上的那天下边用红笔注上,省得到了那天想不起来;谁家的老人没了,她也在那上边用蓝笔做个标记,并且算好了,哪天烧纸节,在烧纸节的那天下边再做个标记;后来由此及彼地延伸到她家的母猪哪天交配的,她先算出母猪的生产日期,也做好标记,到了那段时间,她就特别留心。这么说吧,凡是她认为需要记住的事,她都记到那个挂历上。她的这个习惯,是她当姑娘时在砖厂跟老板学来的。她们老板就是这样,把未来的事记在未来的日子上,到了那个日子到来时,处理得非常及时从容。刘玉莲在砖厂时,给老板当过几天办公室主任,别的没学会,就学了这么点本事。
刘玉莲查到第280天时,她用红笔把那个日子圈起来。她又找到她儿子的生日,从生日前的第五天往后查,一直查到画圈的地方,也就是百川媳妇怀孕那天,期间差了二十九天。这时她已经从心里有个结论了,那就是这个孩子可能不是百川的。
得出这个结果后,刘玉莲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特别是放在百川媳妇身上。看着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敢偷野汉子?但不相信又没有其他的解释,按照懒月去说,她从来没听说过谁家的孩子懒这么长时间。这个理由和她不相信百川媳妇能做出那种事来一样,都不能让她信服。
刘玉莲在地上来回地转圈,她每经过去年那本挂历前,都要看上一眼。她在想百川结扎后的这一个月里,谁最有可能接触到百川媳妇。
刘玉莲首先把她丈夫刨出去了。那段时间李玉在河北打工,他回来时,应该是腊八那天。她特意看一眼挂历,腊八那天果然用一个红圈圈着,在日子的下边,还画着一个背着提包的小人儿。
刘玉莲从西头往东挨家挨户地排除着,那本挂历变成她回忆的拐杖了。她看挂历上标明十一月十五是曹老八死的日子,便想起曹老八是从初六七那天开始住院的,那期间他的两个儿子轮着班护理他,应该没有时间和可能去干那种事情。她又由此及彼地想起来,那段时间,葛连和他弟弟忙着给曹老八打棺材,晚上加班到十点多,也应该没这种可能。她又看到十八那天是老王家小军结婚,也就把小军的父亲和两个叔叔排除了。他们那几天忙着赶集,给亲戚朋友送信。跟他们一起排除的,还有李子壮,小军的媳妇是李子壮的闺女,他也应该没时间干那事。
刘玉莲把全庄子的男人排查到一半时,她无意间抬了下头,看见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她在心里骂一句,说爱他妈谁谁的吧,关我个屁事,一会孩子放学了。她赶紧把今年的挂历挂回到墙上,把去年的那本挂历胡乱地卷起来,塞进柜空里。她抬手从门后扯起那条黄围裙,边系边出屋门。
刘玉莲到院门口抱柴火,特意又看百川家一眼,见那个粉红色的窗帘拉着。她觉得有些茫然,虽然两家子离得这么近,抬眼就能瞅到对门的屋子里,但那窗帘背后,还有着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这些窗帘后的东西,就像米里掺了沙子似的,让她觉得吃起来嘴里硌硌棱棱的。她抱着柴火走到院子当中,突然停住了,扭过头往回走,来到她家的铁门前,用脚把那两扇铁门给关上了。她在心里暗暗地警告自己,这事可千万不能出去乱说,连李玉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不是啥光荣事,真要是传扬出去,她这个当邻居的脸上也没有光彩,全庄子都得闹得人心惶惶的。在快走到屋门口时,她又小声地叨咕一句:哼,想认我当干妈,我可不要这个小野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