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一切,李连突然感觉自己饿得不行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回头问他儿子大壮,说你饿吗?大壮点点头。李连这才想起来,这个家的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晚上吃的呢。他赶紧去里屋找他老婆,问她饭菜准备得咋样了。他老婆说差不多了,你们拾叨着放桌子吧。
因为中午这顿饭,除了阴阳先生,吃饭的全是本家的人,家里也就没怎么预备。从小卖店里买了几个小毛菜,都是油炸花生米,火腿肠之类的,还有几碟小咸菜。大伙也没心情喝酒,大壮把酒拿上来,看到大伙都忙着盛饭吃,就又拿下去了。只有东屋那张桌上,老六和几个老哥们陪着阴阳先生草草地喝了几杯。
吃完午饭,老六把所有的人都叫到西屋去了,给他们进行明确地分工。哪些人管做饭;那些人管做菜;端盘子的兼涮碗;烧火的负责劈柴火。所有人都分配完毕了,只剩下志刚和志强没说让他们干啥。志刚问老六,说六爷爷,我们哥俩干啥?老六瞅李连一眼,说问你爷爷吧。李连看着两个孙子,他笑了,这是他当天仅有的一次笑容。李连说你们哥俩就负责磕头。有人来了,磕个头迎迎,有人走了,磕个头送送,没事的时候,上你祖奶奶棺材前烧点纸,也算是替我和你爹尽孝了。
下午,大壮领着志刚去一趟街里,把阴阳先生要的用来扎幡的材料准备一下,顺便又买回些菜来。晚上太阳快压山前,大伙又报一次庙,给老太太送点吃的喝的。
吃过晚饭,留下六个年轻的侄子和孙子分三班轮换着守灵,其它的人都打发回去睡觉了。人们走后,李连去他娘的棺材头烧香,看到摆放在棺材头上的三盘子蛋糕,每个盘子里只有一块了。李连愣了下神,这才想起来,蛋糕都被刚才回家的这波媳妇们拿走了。
在合庄,凡是年岁大的人去逝,人们都惦记着到棺材头拿块蛋糕回去给孩子吃,为得是粘老人点福气和孝数,说这样孩子长命,好拉巴。以前这种事情也发生过,但大伙拿的并不多,原因是以前庄上的那些逝者,都是七十多岁,八十来岁,像李连娘这样能活到九十多岁的,从打李连记事这五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
李连赶紧招呼大壮媳妇,让她把盘子里的蛋糕重新摆满。大壮媳妇说就买这一袋来,都放上了。李连听后就急了,说没有可以去东头的小卖部买啊,总不能让这里空着盘子。大壮媳妇便进屋去叫志刚,让他去买蛋糕。志刚在路过爷爷身边时,被李连叫住了。李连告诉志刚买十袋来,志刚说一袋二斤,十袋就是二十斤啊,买那么多给谁吃啊?李连不耐烦地说,让你买你就买得了,问这么多干啥?
第二天早晨,做饭的和炒菜的不到五点就来了。天一放亮,本家的这些人都 继续地到齐了,男男女女的好几十口子。老六招呼大伙又去报了一次庙,算是给老太太送早餐了。
因为灵枢要在家里停放三天,昨天算是一天,今天是第二天,明天才能出殡,所以很多亲戚都选择在今天上午赶到这里。从今天中午起,家里就得开成席了,每顿饭上十二个菜。这样,准备伙食成了今天各项任务里的重中之重。吃过饭,管做菜的拉出了菜单,管做饭的开出了米单,老六也把所需烟酒饮料的数量估算一下,写到纸上。李连让大壮领着几个人开着三轮车去街里赶集,把今天和明天需要的东西全部备齐。
打发走买菜的,李连让老婆给他准备十四块扛头布。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请杠夫,为明天的出殡做准备。按照老六的意思,请十二个人就够了。棺材头八杠,棺材尾四杠。李连有点不放心,说他娘的棺材比别人的沉,得找两个机动的,到时候有人抬不动了,好有个替手换脚的。合庄打老辈子就留下这么个规矩,棺材一经离开地面,中途是不能停下来的。而且本家包括直系亲戚,都不得参与抬杠的事。
请人抬扛这项工作,必须是儿子亲自出面。家里哥们多的,就不管是哪个儿子了。其实儿子进屋后啥都不用说,跪到要请的人面前,把杠头布托在手里递上去就行了。人家要是愿意来,把那块杠头布接过去,就算是答应了。到日子那天,不管家里有啥要紧的活计,都得到位。人家要是感觉那天抽不出身来,会把情况直接说明。儿子也不会生气,人家拒绝你,应该算是对你负责任。如果答应了,到最后来不了,这才算是不够意思。
抬扛这个活计,从来都是没有报酬的,纯粹是帮忙的事。所请的人,都是庄上的老邻旧居,人家来了还得随个份子。不过抬杠的这些人,在儿子的眼里,算是最贵重的客人,他们也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他们每顿饭要比别的桌上多吃四个大菜,也就是说,别的桌上八个菜,他们的桌上就十二个,别的桌上十二个时候,他们的桌上就十六个。他们坐在那里吃饭,儿子孙子和家里的直系亲属都要轮流地过去敬酒,人家把酒喝了,儿孙还得跪下给人家磕个头后才能离开。人家进院或者离去,家里的小辈们也都是跪着相迎,磕头相送的。
李连请完抬杠的,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他匆忙地往家里跑,到门口时,正赶上中午报庙的时间。人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他回来了。他没进院,直接领着那帮人去庙上。走在路上时,他看到队伍里一下子多出好几十人,很多亲戚们都来了,他匆忙地跟人家逐个地打招呼。
下午,阴阳先生把出殡时用的四个幡做好了,依次摆放在东屋的炕上。消息传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东屋的地下挤满了人,这一波出去后,那一波便涌进来,到后来厨房里的一些媳妇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扒到门口看一眼。对于白幡和花幡,凡是家里有儿子和孙子的,死后都有这两种东西。儿子扛白幡,孙子扛花幡,合庄的大人孩子都司空见惯了。庄上也有过有重孙子的老人,大伙也都见识过红幡。今天大伙想看的是那竿香幡,这个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别说是见识过,就是听人说起都还是第一次。在合庄能活着见到重孙子的下辈人的不多,即使是有人活到这个年纪上,重孙子生的也不一定是男孩。众所周知,女孩是不给备幡的。合庄近几十年里,能有香幡的,只有李连他娘。
香幡跟其它的几种幡有着本质的区别。其它的幡是用纸剪出来的,呼啦啦地像一面旗帜。而香幡是用秫桔扎成骨架,再用彩纸糊起来,形状像一串灯笼,上面用绳子缀满成把的香。在出殡之前,把那些香点燃,发出缭绕的烟雾和浓郁的香气,经风一吹,还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便有一份庄重和神秘的色彩了。
到了四点多钟,在外面守灵的志强跑进屋,他冲着李连说,爷爷,你快去看看吧,外面来了个人,我不认识,他进院后就跪到棺材前烧纸呢。
李连赶紧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门口,他怔了一会儿。这个人他认识,是他娘表妹的儿子。他们多少年不走动了,李连甚至一时间都想不起来这人的名字了。李连赶紧朝屋里喊,说大壮,快出来,你表叔来了。
李连走到灵棚前,跟表弟打个招呼,他也跪下陪着表弟烧纸。大壮也出来了,在他爹的身后跪下,李连正在努力地想这人叫啥名字。
一般的亲戚来了,也是先到灵前烧几张纸钱。等家里人迎出来了,就起来上屋里了。这个人烧过纸钱后,他没起来,而是跪在那里说上了。他说表姨呀,你咋说走就走了。你们家人也没给我个信,我是听别人说起来才知道的。我来看看你,打小你也没少疼我。我来给你烧两张纸,表达我的一个心情。说着他竟哭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跪在旁边的李连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李连赶紧站起来,过来拉表弟的胳膊,说表弟别哭了,你姨能活到这么大岁数,也算是咱们哥们的福份了。咱们这是喜丧,不能动哭声的,咱们不能让你姨走得不省心。来,起来,咱们上屋说话。
李连拉表弟两下,他还是没起来,反而坐到地上了。大壮看爹拉不动表叔,他也站起来,过来拉表叔的另一个胳膊。爷俩把他都拎起来了,他却把腿蜷上去,身子缩成一团。志强见状,他过来抬起表爷爷的两条腿,爷三个把他抬到屋里去了。
李连把表弟放在炕上,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叫王财,便把王财向屋里的人一一做了介绍。王财却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落泪。老六把李连拉到门外,说你们没给他信吧?李连说好像是把他忘了。老六说这下麻烦了,他这是故意来挑礼的。李连说那咋办啊?你快上屋跟他解释一下。老六赶紧上屋,他给王财递过去一棵烟,王财没接。老六说表弟你别生气,昨天是两个孙子送的信,他们岁数小,对家里的亲戚也不太熟,有没想到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点。
王财抬头看老六一眼,又扫视一圈屋里的亲戚。他说你们孩子年轻,这我说不出啥来,你们大人也年轻吗?我表哥都当太爷了吧?我表侄也都当爷爷了,连表孙子也都成家立业了,这还能算小吗?就算他们还小,这满屋子的亲戚都通知到了,怎么就唯独就落下我呢?这是不明摆着瞧不起我吗?
老六本想给王财搭个台阶,但王财并没有顺着台阶下来的意思。老六也急了,他说表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们老李家,这些年你不也没来看过你表姨吗?你要是隔三差五地来窜个门,孩子们也不会想不到你。你问问送信的这两个孩子,他们认识你吗?他们连你都没见过,能想起来吗?
王财听完老六的话,他的语调一下子提高了。他说这些年我没来看我表姨,这是我的不对,这点我承认。我表哥可以挑我,以前可以挑我,以后也可以挑我,但唯独今天不行。我表姨没了,他没给我信,这就是他的不对,我今天就挑他了。王财说着下地就要走。
大伙把王财拦下来,老六说表弟你也别生气,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着你才能原谅我们,你说说吧。王财又气呼呼地坐回到炕上,他说除非让我表侄领着他儿子给我跪下赔个不是,怎么也得让我心里平衡一下吧。
李连站在屋门口处,听完王财的要求,就赶紧把大壮和两个孙子叫到外屋。他对大壮说,为了你奶奶能走得顺心,你就领着孩子给他赔个不是吧,反正在今天这个场合,给谁跪下咱们都不寒碜。
大壮领着志刚和志强进屋给王财跪下,说了几句好话,这事才算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