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急救黑上演这几句台词时，总是声调骇人，呼吸急促，结结巴巴讲不成完整的字句，而且那双英挺圆润的耳朵还会痛苦地大力抽动。
头几次，我总被他这充满悲剧气息的表现吓出一身冷汗，几次之后，我不禁有种直觉，他这席反覆出现的台词背后，似乎有什么凄楚动人的往事。于是我开始好奇：“急救黑到底一直想要急救谁？他究竟怕谁被抓走被关住？为什么一直嚷着那个人根本没疯？既然那人没疯，为什么又会被人抓走？”我是一个擅长在病人记忆丛林里缜密搜寻线索的医生，虽然同事们常笑我疯疯癫癫，不像医生，反像病人，要小心被病人同化，但是我的直觉却经常提醒我：其实我与他们非常相像。
人与人之间的接近与沟通，有时很难用常理解释，好比当急救黑表情凄惨，结结巴巴，片片断断地重复着那几句台词的时候，我全身的肌肤就会瞬间产生一种奇特而又精致的反应，好像一股电力极强的电流迅速跑遍全身，向自己的脑袋大声嚷嚷：“注意了！注意了！注意现在的讯息！”这时如果低头细看，还会发现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作出悚然站立的姿势，如同一身的鸡皮疙瘩。
鸡皮疙瘩之后，我会想问，到底故事中那个遭遇坎坷的主角，有着什么样的背景身份？凭着一名专业心理医生……喔不，也许是凭着一名女人的敏锐直觉，我从急救黑如此不寻常的表现可以猜想出，那一定是个和急救黑有过深切情感的女子吧？
也许是个没疯但却被当成疯子般抓走，然后关起来锁住的美丽女人，我想。
“我可以听到，听到，听……听到她的，她的呼吸声，微弱而努力地，努力地想要……”
“努力地想要作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探问。某一回，急救黑在他的故事里多添加了上述这个细节，我遂忍不住好奇追问，到底那个遭遇坎坷的女主角准备想要做些什么事？
“想要……”急救黑的耳朵又陷入痛苦的抽动之中。
“想要作什么？”我急切地追问。若再不追问，少不得一不小心，急救黑就又跳转到别的情节去了。有时急救黑会像个一点都不注意连戏工夫的编剧生手。
“准……备……准备……说，说，说出一个…”
“什么？”
“惊……惊……惊，人，的，秘，密……”急救黑结结巴巴，极端吃力地挤出这几个字。
“惊人的秘密？”我疑惑地望着急救黑，搞不懂怎么原本像要发展缠绵悱恻爱情故事的情节，却发展成了侦探小说？
“那个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龄？”常常，性别年龄是个重要的背景资料，为了了解我的病人，我需要知道病人过去交往的朋友对象，如果是个类同年纪的异性，大抵不脱爱情经验带来一番挫折冲激，以致引起精神开始发生变化的类似病例。
急救黑将他深褐的眼瞳缓缓投向我，双耳意味深长地动了动。半晌，又把目光落在我全身那些衣服所遮不住的肌肤部分上头，若有所思地搜寻游移一番，才慢慢启口：“是女的，一个像你一样敏感，细致，聪明，美丽，有着一身活力肌肤，充满神秘感应的年轻女性……”
我全身的肌肤顿时从深秋的心情变为四季狂野的混乱，我想此刻我再也无法欺瞒自己，急救黑刚才这一席话，让我差点失去作为医生该有的专业仪态，反而显出一名女人来不及隐藏秘密，顿失方寸的狼狈紧张。
“充满活力肌肤的女人？”我用一种旁人极难察觉的眼光快速浏览自己全身肌肤，她们又有反应了，仍是那种精致细腻而又奇特的触电效应，比我的脑筋还要奔跑迅捷。
活力的肌肤？神秘的感应？这种类似女人化妆品，保养品之类的广告言词，好像是在形容一位猫般的女人。
猫般的女人，的确是男人都喜爱的。不过据我的另一个病人，万人迷，告诉我说，现在的男人不见得喜欢捉摸不定的猫女人。
记得上礼拜同样是在这张咖啡屋靠窗的餐桌场景，妖娆美丽并且追求者不断的万人迷姐姐，为了关心我已届适婚年龄但是却没有恋爱对象的可怜处境，便热心地和我这疯医师来个“非常男女”的午餐约会。
“现在的男人啊……口味很复杂，很诡异哪！不见得会喜欢女人像捉摸不定的猫儿，搞不好会喜欢那种，那种……”万人迷低头思索良久，突然眼光闪烁，笑嘻嘻地接下去说：“那种在钢琴琴键上……”
“流利弹出悠扬乐音，浑身散发古典公主气质的女人？”我笑着接腔，觉得这个答案没什么好稀奇，实在看不出现在男人的口味和以前的男人有何不同。
“不不不！你错啦，你错啦！时代不同款啦！”万人迷朝我神秘地笑笑。
“我错了？那会是哪种女人呢？”我疑惑地看着她，好奇等待答案。
“是在钢琴琴键上轻巧走过，但却会不小心滑倒的猫儿！”万人迷说完爽朗地大笑几声。
这是什么跟什么？
万人迷看我发楞，又忍不住一阵捉狭地魅笑：“好妹妹呀，你一定想不通，那种会在钢琴键上轻巧走过，却又会不小心滑倒的猫儿，是哪一种典型的女人吧？”
我点点头，的确想不通，于是我问：“在琴键上轻巧走过，感觉上聪敏灵巧，但是又会不小心滑倒，这就显得笨拙。太矛盾了吧？”
“嘿！疯医师，这你就不知道啰，男人嘛，即”难人“，乃为”困难之人“！困难多半来自于矛盾嘛！矛盾的女人才会吸引男人呀！就像当一个已经进入成人就业市场的大人，在世故的逻辑中，仍想保有孩童赤子之心，或者是一个犹读小学的孩子却显得太过早熟一样，这时候好戏才真正精彩上演啦！矛盾，才有张力，这样的爱情，也才够戏剧化嘛！”万人迷闪动她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地皱皱脸上那线条迷人的鼻儿，好像在向我展示独家社会娱乐版新闻消息。
万人迷一瓢荡漾魅笑；“好妹妹呀！好啦，别再拖啦，婚姻大事嘛，可不能太晚，太晚就没价码啦！我再继续告诉你喔，女人就是要想办法让男人对你朝思暮想，爱不释手。若要让男人对你爱不释手，就得试着让自己变得，充，满，毛，盾！”
“喔？”我发现自己的肌肤做出悚然站立的姿势了，我甚为迷惘地望着万人迷那充满暧昧神情的精巧鼻儿，哑声问道：“为……为什么呢？……”
“刺——激呀！情——调嘛！这你不懂？还是个心理医生啊？你显然太脱离时代了！”万人迷说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唉，我看你哟，琼瑶梦幻女主角的病毒显然还在你脑袋里作怪咧！清纯可怜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儿？嘿，清纯哪能生火煮饭啊？……”万人迷又张张大嘴伸伸懒腰，然后朝我投一眼犀利的目光。
“喔，原来如此…，现在的两性关系，都这幺实际呀？……”我感到全身的肌肤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一边心理还不知怎地突然无端飘起琼瑶电视剧“庭院深深”的凄楚旋律。
“好妹妹呀！你条件优秀得很，是不是太挑啦？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万人迷收回她犀利的目光，变成一副傻大姐热心，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
“唉！别提了！提提别的吧…”我可以感觉自己的肌肤正流露呻吟的病态。我怅然地望着万人迷那敏锐至极的鼻子，知道她的鼻儿除了可在几公里外就闻出厨房内坏掉的东西，也一向能由女人所擦的香水味，来嗅出女人的心境变化。
万人迷瞅我一眼，灵巧的鼻儿吸了吸，问道：“嘿，好妹妹，我闻得出来你最近有些变化喔，POISION？肯定是有心上人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喜欢上…”
“啊！别乱说！……”我赶紧出声制止她，同时环顾一下周围环境，生怕附近有些什么熟人。
“唉呀，怕什么啊？你们这些医生就是好面子！你就干脆勇敢一点，承认自己也跟我一样，爱上了小李飞刀李寻欢嘛！”
什么？怎么又是这人！……
我扑嗤一笑，然后马上甚有默契地快速出手，按紧她的杯沿，回一句：“小心有毒！这酒，喝不得！”
“好个毒药！我，喝啦！”万人迷一把端起咖啡杯，以咖啡当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动动她那万种风情的鼻儿，像个龙门客栈的骚婆娘，把爱情当作毒药炼身，醉卧其中却也叱咤风云，没有畏惧，只有豪情。
空气中洋溢着愉悦的气氛，我的好病人们个个活在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时空之中，连推荐情人的名单，也从虚构的时空中撷取，这未免太脱离社会现实了！怪不得我嫁不出去，想想看，现实世界里，我哪里找得到小李飞刀李寻欢呢？
“怎么着？小李飞刀李寻欢你不爱啊？我就说嘛，现在已经没人钟情于英雄。”喝完咖啡，万人迷仍不死心，继续逼问我的婚姻大事。
这位万人迷姐姐，撇开与我之间的医病关系不谈，她算是我的好姐妹。至于她为什么向我求诊，只因为她得了一种迷恋英雄的怪病，她成天幻想非得和虚构故事里那些具有英雄气概的男主角们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行。“二十世纪末，英雄已然绝迹，若要拯救即将灭绝的动物，恐怕不是台湾云豹，而是，豪情万千的英雄。有着豹子般速度以及旺盛火力的英雄。”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