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是十月初,大约是一更天的时候,万望城里已经静街。在主要的道路街道口附近有士兵不时来回巡逻,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每家每户的房檐下都挂着红色或白色灯笼,在大门外随着寒冷的夜风摇摇晃晃。灯色昏黄,在微弱的光照下可以看到道路两旁的墙壁上贴着戒严告示,显得夜晚特别的阴森和凄凉。
不时有更夫出现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小巷里,他们提着小灯笼,敲着铜锣或梆子,萧瑟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在黑暗中消逝不见,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自从汉王李寄海登上王座以来,七年来,妖军已经四次入塞,三次直逼万望城。城墙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妖军已过了东边宾服城的运河,所以东门尤其紧张,城头上的灯笼火把也较为密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的通红通红,从远远的东方,可以看到妖军点起的篝火。
尽管东城外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那些离王城较近的府邸中,怕宫里听到动静,在歌舞盏酒中不敢用锣鼓、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板轻轻敲着节奏,婉转低吟,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精致彩绘的屋梁上盘旋,继而飘向映红的天空,消逝不见。主人和宾客们停杯在手,脚尖儿轻轻在地上点着拍子,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一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赞,兴高采烈的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都不会留意城外紧急的军情,更没有人会想想如何向朝廷出谋划策,如何帮助国家赶快把妖军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宗庙后花园中古柏树和松树之上的仙鹤,被火光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王城的上空盘旋,发出阵阵凄凉的叫声。
万望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卫城和东郊进来几十万人,无处收容,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了不被冻死,挤成一团。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的哀声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成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碎着大人的心,但当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士兵走近时,他们又忍耐着不敢吭。从上月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时候竟达到千人之多。虽然各城门都设有粥厂赈济,但死的人有增无减,特别是老人和儿童死的尤为多。今夜刮起大风,气温低的可怕,可以想到,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岗上。
这天晚上,汉王是在王宫里独自用膳。虽然他只比李川大一岁,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大王,可是多年来为着支撑摇摇欲坠的江山,幻想使汉国不至于灭亡,甚至能达到无名世界被帝国统一之前,汉国强盛广大的时期,他自己也会成为“中兴之主”,因此他拼命支撑,心情几乎没有舒展过,他原来白皙的面容如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一连几夜,他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摸黑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都在朝廷批阅文书。在他的祖父和父亲做汉王时,不上朝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都交给国相和内臣们去办,到了他继承王位,大力革除弊病,事必躬亲,但是由于时局所迫,不只是他这里,其余的四个诸侯国,甚至是帝国本朝,到处是兵火连天,官僚腐败,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国家机器难以运行。所以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就越是显得有心无力,一事难成,国家局势越来越艰难,一天更比一天乱,每天送进宫里来的文书像雪花一样,怕阅览不及时,漏掉了重要的部分,他每天坚持自己处理似乎永远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甚至彻夜不眠。
今天,他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王案。
有时他实在疲倦的不行,就命内臣把奏疏和军文念给他听,替他拟旨,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内臣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大臣互相勾结,把自己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挣扎着起来,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不论是能力或是忠诚,他总难以信任大臣们,这时他总会想起内臣南白象和相国周子兰,认为他们才是不可多得肱骨之臣。
宫女献上宵夜,他随意翻拨了几下,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内臣问:“南白象来了吗?”
“大王说在朝天殿召见他,他已在那里恭候王驾。”
“周子兰还没有到?”
“他在东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进宫,马上就到。”
李寄海站起身,烦躁而又威严的低声说:“起驾朝天殿!”
当汉王乘辇到朝天门外的时候,南白象跪在白玉甬道一旁,高声说:“奴才南白象接驾!”
李寄海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到朝天后殿,在东头一间里的一把雕龙靠椅坐下,南白象跟了进去,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内臣,一天到晚在汉王左右伺候,当然用不着遮阳多的礼节,但他现在不是在宫中伺候的内臣,而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各路勤王兵对妖兵作战。
“今天有什么消息?”李寄海问,“敌军又近了吧?”
南白象跪着回答说:“妖军兵势浩大,今天已经过了宾服,目标似乎是要进犯国都。”
有那么一段时间,汉王默不作声。其实城外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得到报告,根本用不着问南白象,不过为了保持他的威严,他不肯直接提出他急于知道的那个答案。
“卫城要紧,”他慢吞吞的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要严加防范。”
“请大王放心,故陵王的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到卫城了,以奴才看,卫城守得住。”
又沉默了一阵,汉王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如有所思的端详起这一只天青色暗龙杯,欣赏着精美的名贵艺术。
南白象完全明白他的心思,但是他等着大王自己先问起那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大王日后主意变了,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和内臣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汉王的面部表情和他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他们都知道汉王会向南白象问什么机密大事,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汉王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动地回避出去。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大王开口,他们自会根据他的眉梢、嘴唇甚至胡子的任何细微动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当汉王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去,小心的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一两秒钟之内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现在朝天殿里只剩下汉王和南白象两个人了,李寄海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声音压低了:“南白象,你这几年经常出外监军,还有一些阅历。孤命你总监全国勤王兵马,你的担子不轻啊。你必须要小心谨慎,驱逐妖军,保卫国都,万万不可辜负了孤家。”
南白象深深明白汉王只是希望他“小心谨慎”,并不希望他勇猛作战,而且他自己也实在是很怕妖兵,但是他立刻慷慨激昂的回答说:“奴才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绝不辜负王爷多年来豢养之恩!”
李寄海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起来吧。”
南白象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大王同他谈那个重大事项。
在明亮的宫灯下,可以清楚的看到南白象面容保养得很好,脸色红润,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是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同李寄海汉王那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十万,”李寄海突然把话题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抵御外敌,又要防范内患,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太大了,如无必胜把握,还是要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务必要相机动止,不可浪战!”
他把“浪战”两个字说的很慢,很响,生怕南白象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与其将这几十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大用处。”
南白象赶快跪下说:“大王深谋远略,高瞻远瞩,非常人所及!奴才一定谨遵王旨,不敢浪战。”
他在地上低下头,如同叹息一样的声音说:“不过奴才位卑言轻,全军上下既然有故陵王做主,奴才只能尽力而为。”
“王弟深谙军情,广纳言听,他绝不会一意孤行的。”
“故陵王确实是军中战神,所向披靡,只是近年来敌人来犯兵力越来越多,应对非常吃力,只有议和才是上策。而故陵王性格刚烈,久经阵仗,断然不会同意议和,奴才只能尽力周旋。故陵王手握军权,在外深受我军崇敬,在内万民顺服,奴才。。。”
“够了!”李寄海怒气冲冲的打断他,刚才南白象所说“我军崇敬,万民顺服”听得他十分刺耳,对这个手握重兵又非常仁义的王弟,他有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南白象赶紧闭嘴,明白大王已心有所动。
“使将士以弱敌***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孤心亦殊不忍,这是国之根本,非由一人之意而定,有什么建议你要及时提出,紧要军情随时奏上,孤不会让你束手无策的。”李寄海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南白象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吗?”
南白象深知汉王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这个话题只能点到这里,他话音一转,放低声音说:“大王是圣明君主,仁德泽于草木,爱将士犹如己出,以今日情势而言,既要內剿流贼,又要外抗东妖,兵力财力两难,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边有何意见?”李寄海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
“外边似乎没有人知道此事,”南白象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汉王和兵部尚书周子兰秘密主持向东妖廷试图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议论纷纷,而且不但老百姓痛心疾首,连文武百官之中也有很多人非常反对,只是他们没有证据,不敢贸然上疏力争。
听了南白象的回答,李寄海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与周子兰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不要密议未成,先遭非议。”
“奴才知道。”
“对东妖一定要抚,一定要抚!”汉王用坚决的口气说,故意用个“抚”字,以求掩饰向东妖廷求和的实际,也不失他大汉王尊贵崇高的身份,“倘若抚议可成,”他接着说,“国家即可没有了东顾之忧,抽调虎豹骑与长城劲旅,全力剿灭流贼,一扫国家内忧外患,那时国力就好恢复了。故陵王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一个年轻内臣提一盏宫灯进来,躬着身子奏道:“启禀大王,国相周子兰已到。”
“叫他进来。”
李寄海说,向南白象挥一下手,南白象马上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