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昭示夜的梆子已经敲响了许久,全身上下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楚玥,此刻正盘腿坐在床上,她表情淡淡,却是在忍受着体内绵延不绝的疼痛。
医侍赞叹的目光不住地在楚玥身上流连,最终忍不住搭话道:“姑娘,你可真是一个奇迹,这样的复原能力,你必能在这次的霜月之争中得胜。”
楚玥笑了笑,只道:“借你吉言。”
的确,这具身体是个奇迹,奇迹到就算死到连原生灵魂都消失的程度,都还能在一个新的灵魂接手后迅速重获生机。
——这样明显人为促成的痕迹,为什么我一开始发现不了呢?
——作为师父口中的“精心锻造出来的兵器”,也只有具备这种特质的我,才能匹配这具潜能可怕的身体吧……
楚玥苦笑,她一开始就该明白,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巧合,越是让人惊叹的巧合,就越是只有精心的人为才能刻意达成。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一个女声在门外响起:“楚玥,我是白凛,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医侍看了楚玥一眼,见楚玥点了点头,便上前开门放了白凛入内,然后收拾了用过的器具离开。
“你的女侍呢?”白凛皱着眉头看了一圈。
楚玥笑道:“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才比较清楚的事情吗?”
白凛打量楚玥许久,冷哼一声,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望着窗外说道:“你知道明天就要召侍入宫吗?”
楚玥淡淡道:“略有所闻。”
白凛咬牙,说道:“我去问了柳珂了,但她告诉我,周梦欺你辱你不过是因为心性幼稚不懂事,而你却是有意识的杀人,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楚玥轻笑,没有说话。
白凛冷冷道:“我不认同她的说辞,所以我想告诉你一点信息,来弥补我曾没弄清真相,就贸然攻击你的事情。”
“感激不尽,请讲。”
“在你还在医治的时候,城主召集了我们大家,宣告了从明日开始进入‘二月’,并召侍入宫的事情。”白凛说道,“散会之后,柳珂已经用特殊的方法通知到那些正在等待被召唤的女侍,她身为沉月,可召十名,其中有九名都是城主亲自为他准备的修为高深的女侍,她和周梦姐妹情深,第十个女侍的名额就给了周梦。
族内送入霜月宫的人,有两名朔星,除去我,另外一名已被你杀死,我本就是柳珂手下,所以柳珂还可得五名女侍;琼玉不必提,青石中还有五名,她们各自可召集一名女侍,当然最终只能为柳珂所用。
所以综上,柳珂一共可以召集二十名女侍。
你呢?楚玥?等周梦加入,她们必然会更将你当做第一需要击杀的目标,你可有应对之策?”
楚玥摸了摸手上的骨笛,说道:“我有什么对策?你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我怎会有女侍能召入宫内?”
白凛沉默许久,好一会儿才道:“我怨我待柳珂倾心,她却欺我瞒我心口不一……不过楚玥,我也只能对你言尽于此,不可能真正倒戈相向。”
楚玥笑道:“多谢你,你我立场相悖,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白凛点了点头,站起身:“你是一个很强劲的对手,我喜欢你,但你我终究不是同道中人……你好自为之罢。”
语毕,她转身离开,楚玥摩挲着手腕上的骨笛,好一会儿才笑:的确并非同道中人,我这种连存在,都是因为需要才被刻意制造的人,永远都只是走在一人之道,踽踽独行罢了。
她静静在床上枯坐,直到象征着天明的梆子敲响。
消失了许久廿七终于出现,她还是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对楚玥柔声道:“姑娘,你好点了吗?昨日你伤病在床,城主……”
“廿七。”楚玥打断她,温柔微笑,“帮我换衣服吧,城主说的内容,我已经知道了。”
廿七愣了愣,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复又挂起微笑,说道:“好。”
她一边帮楚玥换衣服,一边叮嘱楚玥要注意柳珂。
“柳姑娘那边的女侍必定强悍,不知姑娘可有应对的方法?”
楚玥小心避开衣料不摩挲到自己的伤口,回道:“暂时还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怎么行呢?姑娘,我打听到了,除柳姑娘外,另一位叫做萝沉的沉月已经同家中闹翻,没法召侍入宫,所以对于姑娘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柳姑娘了,你这走一步看一步,可难以应对啊。”廿七小心观察楚玥的表情。
楚玥瞥了廿七一眼,挑起眉头道:“那么你想我说什么呢?”
廿七惴惴,俯首恭敬道:“我不过是替姑娘着想罢了。”
“我身受重伤,不知能撑到几时。”楚玥漫不经心地说道,“何况我的情况你也猜得出来,没可能能召集得到女侍。此时此刻,再怎么担心都于事无补。”
廿七只好道:“我明白了。”
楚玥换完衣服,她身有内伤,暂时还不能进食,便直接去了祭坛。
她来得较早,祭坛前空落落的,台上多了一张案几和三张铺了软垫的座椅,台前只有零星几人,那些人见了楚玥,直接转身避开。
楚玥不走心地瞥了一眼,无所谓,她挂上神色温和的面具,站在自己往日一贯站的地方,安静等待。
没等多久,经过迷宫一役之后尚存的五十六个霜月女全部到齐。
楚玥注意到,青石位的基本还在,独琼玉和朔星人数折损,而且除了最开始被越嬷嬷用来杀鸡儆猴的那位,其他非常不幸地都是被她斩于刀下。
也难怪这些家伙要对她冷眼相待了。
同这样一个大杀器站在一起,谁不畏惧憎恶呢?
不过楚玥不在意,她反而对这种情形感到愉悦。
——让人感到畏惧,也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感啊。
霜月女到齐后,先是那位少女巫司上了祭坛坐在最左的座位上,其后是越嬷嬷,坐在右座,最后,城主危止才在众女的殷切注视下走到中间的位置坐下。
他动作潇洒利落,鹰一般锐利的眼神随意扫视,都让人觉得脸红心跳。
可有人发现,他只格外关心了两个人。
其一是传闻中自小伴他长大,曾是他贴身使女的沉月位柳珂。
另一个,居然是那个凶恶彪悍的大杀器,被他亲自从青石提到琼玉位的楚玥。
发现这种情况的人心头不禁泛起了嘀咕,柳珂倒也罢了,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相伴的情谊,但楚玥凭什么?
她不过是一个从黑市里买上来的低贱青石女罢了,凭什么被城主注意?
凭她令人厌憎的、野兽一样的嗜血凶煞吗?真是让人……不服气啊……
不过,她同柳珂相斗后重伤到濒死,面部被划伤,耳朵也断了半只,医司处更传出她活不了多久的消息,且此人身份低微,无法召来女侍,所以从今天起,她劣势尽显:身负重伤、独自为伍,谁……都能杀得了她!
众女的暗自思量下,漩涡中心的楚玥丝毫不知身边众人都等着看她的好戏,但以她的性格,即便她知道了,也不会关心在意这些事情。
危止的眼神看到她这一处时,她还轻轻扬起笑,挑衅唇语:“柳珂必死!”
就果然见到那个男人眼神一厉,轻轻皱起了眉头。
楚玥暗笑,后又轻叹。她叹自己虽然推崇冷静稳妥的行事准则,但天性却爱逮着人痛处死戳,特别是同她有仇之人,必要将此人扬灰挫骨,放得安心解恨!
祭坛上的三人落座后,霜月宫里便响起轻微的乐声。
楚玥仔细一听,才发现这乐声是从门外响起,铃铛摇晃发出的遥远声音,如同螺中朦胧的海风声,存在着无法触及的距离,却又似响在耳边。
忽听有人在远处高唱:“月出!”
霜月宫的大门打开,楚玥睁大了眼睛。
——门外竟是夜晚!
她分明记得她刚进入霜月宫时,门内门外都是“夜晚”,但现在,时间居然错开了!
这霜月宫,大概是在表示钟点的梆子上做手脚,在人不经意间“延缓”或者“加速”了时间,让人的生物钟同真实的时间错开。
这是为什么?
楚玥怔愣许久,忽然有了猜测。
永无黑夜的情况下,时间轻而易举就能被人“操纵”,人的意识或许难以察觉,但身体本身却不会被表象的时间欺骗,因为人体自有一副生物钟。
可是,霜月宫却在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让时间或快或慢,强制不明情况、尚未适应的人打乱自己的生物钟。
那么,生物钟混乱会造成什么呢?
疲惫、神经衰弱、焦躁不堪,最终……情绪的失控!
若每个人的情绪都是一座火山,需要受到某种刺激才能爆发,那么霜月宫,就是无时无刻都在刺激着这些火山,叫暴怒的岩浆会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爆发!
这本来就是一个造成人心理负担极重的杀人场了,却还刻意将参与其中的人的情绪引导至更加暴躁,这不是加重参与者的暴戾情绪吗?!一旦他们的目的达成,霜月宫这个充斥着情绪失控之人的杀人场将会变得如何混乱残暴?这并不难以想象!
若不是城主危止一意孤行,使“二月”提前到来,说不定根本不会落下这么个破绽。
但是,就算是这个破绽露出来了,注意得到的人有几个呢?
楚玥不禁左右看顾,果然见到众女只是关心自己的女侍入宫情况,并未有人察觉不对。
——不,还是有人发现了。
楚玥对上那位叫做萝沉的沉月,两人都是一怔,各自撇开眼神。
随着霜月宫的大门沉沉落下,楚玥的心也沉沉落下。
这个被她发现的阴谋,不过是霜月宫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处破绽,那么掩藏在这纯净月芒之下的,还会有什么呢?
她想起梦中师父的嘶吼,想起那柄藏在霜月宫地步的封魔刀,不禁想到: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楚玥愣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各个女侍都被各自的主人领走,她才随着众人的脚步离开。
“这是谁?”忽然,祭坛上的越嬷嬷发话了,“谁的女侍没有领走?”
众女回首,却见一个身材颇为高挑的少女站在大门前空落落的场地上孤独等待。
楚玥也看过去,一下子呆住。
本来心绪繁杂的她,忽然什么都想不了了,她克制不住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是谁的女侍?”危止也站起来发声,“若是无人领走,即刻清出宫中。”
众女静默,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过了一瞬,楚玥张开了口。
“我的。”楚玥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她莫名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极了,干涸而沙哑,让她想起她的心,那一片无人开垦、荒芜的空地。
“她是……我的。”楚玥愣愣地,她难得这么愣,她直接走出队列,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走向那个人。
“他是我的。”她肯定道。
于是那个人抬起了头,露出比一般的少女更加出众的美貌,而这种笔墨难以倾尽的美貌下,他又具备着独特的英气,纵然是穿着略显别扭、不合身的女装,都无损他一丝一毫。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绿琥珀一样漂亮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看着楚玥笑起来时,像是溶入了温暖的阳光。
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楚玥听到自己干涸的心田裂开,伴随着轻微的疼,落下了一枚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种子。
温柔的月下风,轻轻吹动她手腕上精巧的骨笛。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笛声,面前的人轻笑着开口,他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