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繁复诡谲的迷宫里,危止站在突兀的一片废墟上,目光看向远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越嬷嬷注视他许久,终于伸出枯枝般的手,颓丧下令。
迷宫中的原生物被关回地底,而另一些肉眼难见的东西,也重新回归限制之中。
限制重开之后,楚玥呕出一口血,一直侵扰着她的“食欲”消退了许多。
她轻轻皱眉,猜测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失控,可能与面前这两人口中的“限制”有关。
但无人会给她确切答案。
危止将昏死过去的柳珂抱在怀里,他确定了柳珂并无大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楚玥。
瘦削的少女浑身是血,双眸中的血红褪去了大半,逐渐恢复了冷静的黑瞳。
她漠然而立,却并不比他怀中庇护的人好上多少,甚至更显得狼狈脆弱:露在衣服外的皮肉无一处不破损,现下正血如泉涌着,除此之外,她微垂的眼角划开了一道狰狞血口,柔软的左耳在之前的斗争中也折损了半截,但她却对这损害了自身美貌的伤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毫不在意。
——这个人,身体里有着一副磨练过无数次的、兵器般的灵魂。
——小珂比不上她。
危止这样做出判断。
不可否认,他对楚玥有着叹服甚至怜惜,他曾别具用心地把这个人升了份位,造就了一个活靶子来减轻他想要保护之人的压力。
但是,这种行为恰恰表明了他看好楚玥的能力,只是他的心一开始就偏了,在这场唯有胜者可以存活的斗争中,他必须毫不犹豫地放弃楚玥。
即便……这也是他忠心的下属们俱都看好的人选。
“越嬷嬷,送伤者去医治。”危止收回眼神,淡淡道。
越嬷嬷欲言又止,她看向楚玥,沉默许久,最终向随她而来的女侍下令。
一场开场突兀、结尾也突兀的斗争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楚玥迅速被送往医司处,她的伤势颇重,抬上担架后就一口口呕血。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是冷静的,仿佛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
便是危止,无意中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都感到心头一跳……
*
越嬷嬷匍匐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这又是一个月芒无法照及的地底,冰冷的玉石将寒气从人的膝骨传递至全身,这种彻骨的冷可以让一个强壮如牛的汉子浑身发抖,但越嬷嬷一动不动。
“嬷嬷,请不要这样。”危止感到头疼,他坐在宽大的宝座上,手扶额头,英俊的面容掩藏在暗影中而显得阴鸷,“如果你是用自己作为软肋来攻击我,我只能说,这种方法会在一次次的使用后逐渐失去效力,到那个时候,会是你我都不想见到的局面。”
“少君,老奴不敢威胁您。”越嬷嬷还是匍匐,她苍老的声音沙哑难听,“只是少君,一千年了,您无数次湮灭重生,代代为裕兽城主,只为遵巫司之卜卦,按照命运的指示,以霜月宫为魔器,召集资质上等之女,汇其血阴聚于魔器底部,以召唤身怀魔血、魂如兵器的七杀星珠。但为什么,在快要到命运轨迹的终点时,您有了私心?您分明看得到,楚玥身怀魔血,天赋秉异,与我族具有相同能力,却让老奴将霜月宫中可以激发魔族血统觉醒的力量归于限制。”
“因为我累了,而我也有我的判断……”危止倦怠道,“为了能长久隐匿在这个充满了人族和兽人这些冠冕堂皇所谓正道人士的肮脏世间,也为了能掩盖霜月之争的真相,我数次折损自己的灵魂。身为裕兽城主,每到而立之年,我必会假死,化身为胎进入我那从七十二霜月女中挑选出来的、浑身血腥的妻子腹中。谁都不知道,‘我’死之时,即是‘我’生,裕兽城主之妻,终成裕兽城主之母,是一个魔族为了藏世,从一个阴谋中挑选出来的幌子,这个满是煞气的幌子会在物尽其用后就会被销毁重归霜月宫,回归她最终可悲的命运。
这样扭曲残酷的生活,我纵然身为魔,也会有厌倦的时候,现在已经决定不管是否到达命运轨迹的终点,我都要让这一次的斗争成为终结。
小珂只是恰好出现在这个时候,她的存在抚慰了我的心,我也通过各种试炼,评判了她的天赋,确定她当得上是命定之人,有足够匹配我、能够成为我的妻子、带领魔族走上复兴的能力。
既然我决定了终结,何不与我最爱也是最合适的人一起来结束?
所以不管是站在危止的立场,还是魔族少君的立场,我都不想小珂化为一滴血阴汇聚在霜月宫地底,而是成为最后的胜者,去吞噬那些血阴彻底觉醒。
越嬷嬷,您同我相伴千年,看我长大,为什么就不能信任我这一回呢?”
“少君,十分抱歉……我做不到,我只能相信自己亲眼的判断,而来自私情的判断是永远不公的。”越嬷嬷淡淡道,她抬起头,倏尔血红的眼中刻满了仇恨:
“少君,我只想问你,你是否已经沉沦在这个你曾憎恶的世间忘却了过去的仇恨?!
而我,只要闭上眼,就想起那些被封印沉眠在地底的同胞!那样厚重的冰雪,都无法掩盖他们身上被人族和兽人斩杀之后涌出的血腥!
人、兽两族,吞噬天地元气化作元核,而我兽族吞下元核,可重新释放更加精粹的元气,以维持天地之间元气循环。
那些冠冕堂皇的家伙,却在封印我族之后,发觉天地元气消耗过快、无以为继,就恬不知耻地捕捉我族遗民,炼为灵体,喂食元核,以维持天地之间元气平衡。
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却因他们的残暴、无耻与卑劣,成了我族的噩梦!
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听见那些还在灾厄之中的同胞凄惨的呼救。
而你,魔族少君,却只想到自己的快乐与忧愁,这将拼命把我们送出的同胞的心血与期待置于何地?!
巫司与我的观点一致,楚玥的能力也一目了然,而你置之不顾,固执己见,尽道些可笑理由。
少君!既然你只想和柳珂共度此生,又为何不在我提出举办这一场霜月之争时,就将我的意见否决?!偏偏在发觉柳珂不是命运的人选,不敌楚玥时,就反悔中止斗争?实在是太让人失望!
落棋无悔,可你不但悔棋,还妄图掀翻棋盘!你忘了你身上背负的重任了吗?!
你不过是发现命运并没有往你所期待的方向行进而感到害怕罢了!你为了自己的私情,而可耻的畏惧了!”
“越嬷嬷!”危止一下子站起身,“我并没有忘记仇恨,也没有忘记我所担负。霜月之争本就难以估测,到底谁会是胜者还需要时间的证明,并不是只用眼睛就能判断!你这样激烈的言辞,难道就不是昭示着自己的私心吗?”
越嬷嬷沉默了许久,她最终回归平静,跪坐在地,老迈的身体显得佝偻。
她说道:“那便请你拿出你的态度,让这场斗争继续下去。我只愿你在真正看到结局时,不会出手阻挠,更不会后悔。”
“如你所愿。”危止淡淡道,“明天开始,斗争就会继续,但会直接进入‘二月’,霜月众女可召侍入宫,但愿你看好的人,会撑得过她的重伤,还会有得力的帮手来助她获胜。”
越嬷嬷脸色一变,楚玥的身份她早就心知肚明:一个被猫族所弃、天命不详的孤女,曾因仇恨突然爆发斩杀族人,差点被柳珂捉住抵命,虽被神秘人相救,但没多久就被人拐卖,放在黑市售卖时被主事挑中,才进入霜月宫。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召唤得到侍从?本打算让楚玥在藏书阁有所进阶,却不防被危止打断……想到这里,她急道:“少君!”
“越嬷嬷,你急什么呢?不是说了唯有命定之人才会获得最终胜利吗?你既然看好她,就放下你多虑的心吧!”
危止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他走进后面的寝殿,包扎好伤口的柳珂从殿中走出来迎他。
“阿止……”柳珂的眼中充满了担忧。
危止握住柳珂的手,他察觉这只小手在轻轻颤抖,略显苍白的脸上褪去阴霾,挂上了笑:“小珂,你害怕吗?”
“不怕。”柳珂靠进危止怀里,柔声道,“我不怕,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从前有什么身份,今后会变成谁,我都不怕。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止,永远庇护我、爱重我的阿止。”
危止将柳珂拥入怀中,他动作轻柔,唯恐压到柳珂身上的伤口让她感到疼痛。
“那么,我请求你,请求你一定要赢,一定要在这场斗争中,为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