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让你受委屈了。”木彧深深地看进影儿眼里,影儿只管被那眼珠里的墨黑吞噬。
“不委屈,不委屈。”说着泪珠子就断了线似的。
“不委屈你哭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本来不委屈,看着你,看着你就忍不住……”
可不是,天大的委屈都打算忍着,你偏又当个宝似地捧着,惯着,见了你,能不委屈吗?
木彧不语,伸手将影儿揽在怀里:“傻闺女,以后除了我,谁也不要信。”
木彧扭曲了脸看着手上大大的蝴蝶结,伸手欲解,影儿拦住说:“不解,好看。”
木彧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按照汉朝的习俗,过几天就是新年了,迁移过来的汉人也都还保留着过年的习俗。
这几天影儿倒不知是那天木彧无心说她整天跟着他生了气还是怎么的,也不大跟在木彧后面转了,动不动就消失个半天。
这孩子本来存在感就弱,消失了也没人在意,当然,没人并不包括某个人。
除夕夜,木彧虽不喜欢,但也不会一人在外,因为辛力和宋和希都在家过年。
“娘,我要许一个愿望!我希望影儿滚出颜府,滚出楼兰!”
“休得胡说!她是你未来的大嫂!”
“我连大哥也没有,哪里来的大嫂!木彧不过是你们捡回来的一个乞丐,要我叫那种下贱人一声哥哥,还不如直接灌我泔水,恶心死我算了!”
“你!”
颜母见老头子动了怒,忙劝说道:“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你当真还舍得动手打珍儿不成?”
我原是一个外人?木彧跌坐在门前,冰冷的雪浸入骨髓,屋内的话,是怎么也听不清楚了。
十年前,颜老头将他带回这里,虽然不受宠爱,但他毕竟把这里当成家,把他们当成亲人的。
即使是在知道真相后,他也从没想过舍弃他们。
十年的感情,到头来,竟然只是“外人”两字便了结了。
被抛弃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吗?
不知坐了多久,木彧只觉得浑身僵硬,冰冷,直到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了他泛白的指节上。
木彧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那淡淡的笑,果真像极了大漠里的青草。
“彧哥哥,影儿带你回家。”
木彧莫名地跟在影儿瘦弱的身后,心想,这丫头太瘦了,得补补。
不知不觉,来到了旁边废弃的屋子里。
几日不见,这屋子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前还清理出一块空地来。
“还多亏了颜珍,要不是她把我关在这,我还真没发现它。”影儿开心地在屋里转着圈,像个快乐的精灵。
一根会飞的草?木彧笑了,转瞬又笑不出来了,会飞的草,岂不是没有根?
他要做她的根,他本是她的根。
“好端端的屋子不住,跑到这来吹过堂风?”木彧极是喜欢这里,嘴上却依旧不屑。
“不一样,这里好,这里是家。”影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木彧,木彧突然明白,或许她并不如自己想象那般一无所知。
可,终究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待我如我待你一般真心便好。
“影儿,饿了。”木彧晃着大眼睛撒娇。
“你出去,弄好了叫你。”影儿神秘兮兮地把木彧推了出去。
等了半日还不见影儿出来,木彧索性拿了碗眼巴巴地等在出房门口,看着那个女孩擀面皮,包饺子,她以为他不懂,其实师傅都有教过的。
“影儿,好了没有啊!饿死了,饿死了。”木彧发现自己在她面前越发抑制不住地孩子气了。
或是装殓太久,十多岁的小人也想要释放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懵懂。
“好了好了,彧哥哥。”嘴巴上说着好了,人还在厨房里不停地转悠。
“彧哥哥,你先吃。”影儿端出一大碗饺子放桌上,转身又进了厨房。
再出来时,木彧眼巴巴地望着饺子瞪眼。
“彧哥哥,不好吃吗?”影儿丧气地嘟着嘴。
“好吃!”木彧这才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烫得他龇牙咧嘴的。
注意到门外那道炙热的视线,木彧习惯性地揉揉影儿的头发,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影儿嘴边:“闺女,多吃点。”
影儿面部稍有扭曲地看着木彧的筷子。
“怎么了,本少爷的筷子有毒不成?”说着硬是把饺子塞进了影儿嘴里。
“没有毒,有口水。”影儿专心地嚼着饺子,我嚼,我嚼。
剩下某人瞪着铜铃大的眼睛说:“谁有口水了?”
就你,就你,影儿在心里默念。
“闺女,你会不会觉得两个人过年好冷清啊?”木彧隐隐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笑语欢声。
影儿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圈,跑到雪地里。
“彧哥哥,这样就不冷清了!”影儿跺着脚,站在雪地里,木彧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冰清玉洁。
“闺女堆的雪人好丑。”木彧一脚踢掉了雪人的头。
影儿抓起一把雪砸在木彧脖子里。
“你个不孝子,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啊!”说着也扔了一个雪球过去。
两人在雪地里兜着圈,欢笑给这孤零零的屋子平添了些热闹。
“哎呀!彧哥哥,你快出来,不要踩坏了!”影儿拉着木彧急急忙忙地退出了空地。
“什么东西踩坏了?”
“不告诉你,秘密,春天就知道了。”
可他们终究没有等到来年春天。
那时的她,笑靥如花,那时的他真正快乐。
“影儿,把水递给我。”辛力老远地伸着手。
“我要手套,冷死了。”宋和希站在最前面搓着红彤彤的玉手。
“那啥,把马给我牵着。”颜珍把马绳递给影儿,影儿只好牵着马哼哧哼哧往宋和希那爬。
看着影儿微笑着跑来跑去,木彧莫名地烦躁:“你们他娘的是瘫了还是瘸了?只知道指使我闺女!看着我闺女好说话是吧!爷告诉你们,谁他娘的敢再让我闺女动一手指头,爷废了他!”
木彧拉着影儿往前走,颜珍冷笑一声。
这些天看着影儿和和气气地对每个人,她天大的火在她那怎么也燃不起来,便索性不再管她。
只是某人刚才还豪言壮语的,现在却像头死猪一样被影儿拖着,还说什么谁再让她闺女动一手指头,就废了他,赶早的先把自己给废了吧。
只是没有人注意,为什么年纪最小的她爬了这半日山也不见得累。
他们几个美其名曰采药,实则是看着日头好出来晒晒霉气的。
辛力总嚷着,搬了家之后,木彧都不出门了,整天陪着小媳妇儿。
再这样下去俩人要霉一块儿了,所以才拉了他们来爬山。
只是眼见着宋和希来了,颜珍也屁颠屁颠地跟了来。
打小便这样,宋和希跟着木彧,颜珍追着宋和希,辛力是个没心眼儿,现在多了个影儿,没见着好也没见着不好。
迎着夕阳,影儿晃了晃眼,呆呆的。
“女儿,被太阳摄了魂魄啦?”木彧揉揉她毛茸茸的头发,与她并肩站在山头。
好一幅美景,他们就该这样放任自流地生活,不是么?
“彧哥哥,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影儿不看他,只望着太阳,好像那是她爹一样。
“是吗?那我这爹也当到头了,回头得让你爹好好谢我,这孩子忒不好养了。”木彧声音干干的,眼圈红红的。
到底谁不好养活?整天抱着碗在厨房门口嚷嚷:“影儿,做饺子,做饺子。排骨面,排骨面。”
“影儿,这衣服怎么那么多褶皱,不穿,不穿。”
“影儿,好冷,睡不着,睡不着。”
“影儿,我讨厌玫瑰花的味道,讨厌,讨厌。”
想着这些影儿就头大,却又那么窝心。
“这么大还哭,羞。”影儿忽地转过头,笑容灿烂如花。
“别这么笑。”木彧第一次没有反驳她。
“为什么?”影儿转过头,装作满不在意。
“腮帮子疼。”
影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也是经常这样笑的么?
“你想起了什么?”木彧试探性地问,眼底闪烁不定。
“我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一个东西,圆圆的一个一个串在一起的,味道酸酸甜甜的。”
是糖葫芦,他们都知道,只是不说。
“瞧你那出息样,不就点小吃吗?赶明儿你爹让人做一大箩筐来!”
木彧摇晃着左脚,心里没有着落,影儿亦是不说话。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动不动就骂人,不要……”
影儿还没说完就被木彧拉在了怀里,恶狠狠地说:“哪来那么多不要,本少主就是想怎样就怎样,有本事你看着我呀,有本事你每天做好吃的饺子来,有本事你睡觉也守着本少主,有本事本少主说一句脏话你就骂本少主一次……”
“彧哥哥,好吵,好吵。”影儿无声地流泪,木彧轻轻地颤抖,他在害怕,害怕她不会选择自己,终究是赌输了么?
“影儿,你等我,去长安找你。”木彧喃喃自语似的。
影儿点点头,泪流满面:“影儿在长安等你。”
谁也不知,多年后,他寻到了她,她等到了他,却已是陌路不相识。
那天晚上下雪了,他们被困在了山上,木彧用冰做了一串糖葫芦给她,中间是开得正盛的梅花。
刚吃完一个,他们就遇袭了。
来者只有一人,他们却怎么也挡不住,木彧死死护着影儿,辛力破口大骂:“木彧,你个孬种!只会护着你媳妇儿!咱还是兄弟不!”
“去你母亲的!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手!”
眼睁睁看着宋和希、辛力倒下,颜珍一人对抗蒙面人,幸而那人并未痛下杀手,木彧闭了眼,紧紧握着影儿的手。
却不料,不是他紧紧就能握住的,影儿终究挣脱了他,替颜珍挨了一掌,然后被蒙面人带走。
依稀听得那银铃般的声音还回荡在空中:“彧哥哥,记得来长安找我!”
木彧怔忪,没有出手,被颜珍狠狠打了一鞭子,瘫软在地上,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那就是她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