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坐在我对面,岁月好像没在她脸上留下打磨的痕迹,依旧是我记忆里高中时代的齐肩的秀发,依旧带着金边近视眼镜,只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见了当初的天真和俏皮,流露出时间荡涤后,洞察世情而不露声色的成熟和沉稳。
“心情好些了吗?”贺敏轻声的问。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问了。七天时间,身体的创伤可能会结痂,但是心中的痛楚丝毫没有减轻。贺敏理解我的心情,就不再问了,轻轻搅动手里的咖啡勺,姿态十分优雅。
“那件事,我希望你还是认真的想一想,尽早作出决定。”沉默了一会,贺敏说道。
两周前那个上午,贺敏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她所在的第三医院一下,有重要的事和我说。再次回到这个城市,我和贺敏并不常联系,甚至我结婚也没有告诉她,不知道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找到了贺敏,她开门见山,递给我一张纸,那是几个月前我和莹欣的婚前体检报告,我粗略的扫了一眼,疑惑的看着她。
“这里。”贺敏用手指指了其中的一栏说道。
精子第九对染色体异常?我看看那一行字,又看看贺敏。
“这…有什么问题?……影响生育?”我不懂医,不知道着意味着什么,而面对自已高中时初恋女友,说这个话题让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精子第九对染色体异常,会影响生育,而且会遗传给下一代。”贺敏却丝毫不在意,完全是
一个医生和患者对话的口吻。
“那怎么办?”我心情一下变得沉重。
“如果你想要孩子,必须治疗,要对你的下一代负责,但是作为老同学,我要提醒你,最重要的其实是这个。”贺敏说着,又递给我另外一张纸。
那是血常规化验单,除了左上角我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各种数据和箭头,看得眼花缭乱不明所以。
贺明知道我看不明白,指着其中的一项说。
“这项指标异常,我怀疑你……”贺敏顿了顿,抬头看看我,那眼神让我觉得,似乎她接下来的话会让我如遭雷击。
“我怀疑你得了一种非常罕见的血液病。”
的确,这句话如同一颗炸弹,在我心中轰然引爆!
“什么病?”我有气无力的盯着贺敏问。刚刚结婚三个月啊!命运为什么又要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现在还不能确诊,建议你立刻住院全面检查,或者直接去长春。如果真是这种病,目前全世界已知的病例,存活率是……千分之五。”
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出的医院,站在五月的暖阳下,感觉自己瑟瑟发抖。
“别拖了,无论是出于一个医生,还是老同学的角度,我都希望你听我的劝告。还是那句话,现在还没有确诊,你也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先住院,做个全面检查。”
“贺敏,谢谢你,但是我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先做完,我答应你这件事一了结,我马上就住院。”
贺敏看着我,轻轻的叹息一声,似乎知道我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我心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是不是那股力量在背后作祟?贺敏是血液科的,和负责婚前检查的根本不是一个科室,为什么会在三个月后忽然拿出我的化验报告?那些数据我看不懂,难道真是她说的那种罕见的,存活率极低的血液病?而不是有人想让我住进医院,放弃对这件事的追查?
“对了,你怎么会发现我这张三个月前的化验单有问题啊?”我不动声色,看着贺敏的眼睛问道。
“说起来我也感觉奇怪,那天一个护士过来说有份化验报告让我看一下,当时有患者,我就让她放桌子上了,临下班我才想起来,结果发现那竟然是你三个月前的婚前检查,同时也发现你的血常规化验有点问题。我去了体检科,结果她们说根本没让我看什么报告,三个月前的资料早就归档了,我也没看到那个给我送报告的护士。”
果然有问题!我心里咯噔一下。可是这和一周后出现的天坑有什么关联?如果说这真是一个伏笔,难道这背后的人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或者那个天坑就是他们搞出来的?处心积虑的这么设计我,我有这么重要吗?还是他们对每一个死者的家属或者目击者都做了类似的事?我感觉头疼。
我相信她。这种信任不是因为她是血液科的副主任医师,也不是因为她曾是我初恋的对象,而是直觉。而问题就出在那个送报告后又神秘消失的护士身上,那张化验单可能根本就是假的!
“一会儿你要去哪?”贺敏问。
“回我原来的家看看。”我低声回答。贺敏一愣,随后明白了我的意思。“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我摇摇头。
宁静家园,这是我原来住的小区的名字,确实十分宁静,只喧嚣了那一晚。十几幢建筑,只稀稀落落的亮了几户人家。入住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更少了,也许被疏散的住户还没搬回来,也许更多的人陆续搬走了。我相信,还住在这个小区的肯定也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另一张狰狞大嘴悄无声息的在他们脚下张开!
十一号楼,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广场,还像模像样的装了几个健身器械,一个人也没有,毕竟这冰冷的混凝土下面,埋葬着太多的冤魂和一个巨大谜团,我的面前空落落的,心里也是。
广场周围零零散散的有几堆纸灰,不时的被夜风扬起,吹散,看来已经有人在这里祭奠过他们的亲人。我忽然想起,如果那一刻莹欣就已经死了,那么今天正好是头七。
我掏出那张化验单,蹲下来用打火机点燃,霎那间泪水模糊了双眼,风似乎读懂了我的心,盘旋呜咽着,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游荡,久久不肯离去。
莹欣,对不起!婚礼上我说过要一生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没有做到!对不起!那一晚我不该离开你,现在只剩你一个人长眠在这里,我知道你冷,你害怕,希望这一点火光能给你带去温暖,让你知道我不想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我还欠你一个答案!一个真相!等我弄清楚这一切!等着我……
火光渐渐暗淡下来,我翻遍身上的口袋,除了钱再没有任何能点燃的东西了,却忽然看到了那张卡片,那个叫彭湃的警察给我的电话号码,和那一句奇怪的话。
他和那个胖警察那一晚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堵我的嘴。而开始我以为他偷偷临走丢下那张卡片是不想让我看见,可是那句话又让我感觉他其实是在防备同事,也就是那个胖警察,真的很奇怪,我和他素昧平生,这个举动有什么用意?防备同为警察的同事又是出于什么动机?
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都决定,会会他!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还不算晚,我掏出手机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好久,终于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彭湃的声音。
“喂,你好,哪位?”
“我是方周,你留下号码让我打给你的。”我平静地说道。
“什么号码?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一愣,难道我打错了,我把手机拿到面前和卡片核对了一下,没错啊。
“那天不是你在医院留下这个卡片,让我……”我有些恼怒的说。
“你打错了!”还没等我说完,对方忽然打断了我的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什么意思!?我有一种再次被戏弄的感觉。我重新输入那个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仔细对照,确认无误后再次拨过去,我必须要把话问明白!
那头响了两声,就传来那个无比熟悉的女人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很显然,他给我按掉了。
有毛病!我骂了一声。四周十分安静,小广场周围新安装的几盏路灯发着惨白的光,幽幽的照在四处飞散的黑色纸灰上。这还是我熟悉的世界吗?本来安静祥和的小城,本来我平淡温馨的生活,一夜间天翻地覆!再熟悉不过的小区此刻变得阴气森森,现在就连警察也靠不住了!我再次感觉自己的无助,凭我一己之力,一个平常的小百姓!能斗得过这种无所不在,让人感到绝望的力量吗?难道莹欣和那些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活着的人就这么被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得放弃了寻找真相的勇气?只能在这样的夜晚偷偷的祭奠自己亲人冤死的亡魂?我的心中燃起了怒火!
忽然我的手机滴滴的响起,收到了一条短信,竟然是我刚才拨打的那个号码。
“儿童公园北门,一个人来。”
我糊涂了,这个奇怪的警察,到底要干什么?搞的和地下党接头一样,这么神秘。难道,他要杀我灭口?不会的。可是这个举动又实在让我想不明白,我已经一无所有,哪怕就是鸿门宴,我也无所谓了。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儿童公园北门附近。街道上行人很稀少,公园也早就关门了,我四下打量,并没有看到那个瘦长的身影。
我走到公园大门的阴影里,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有人。掏出一根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烟雾刚吐出一半,肩膀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吓得我浑身一抖,顿时被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瘦高的人从我身后转出来站在我的面前,看来他早到了,也呆在大门下面的黑暗里,我却丝毫没有发觉。
我强忍住咳嗽,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保持和他三米的距离。我自认为身体素质还不错,这个距离就算他突然发难,我也会有反应的机会,虽然不一定能打得过一个受过训练的警察,起码也机会跑到大街上呼救。
“我没有恶意,你不用防备我”彭湃低声说道,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那为什么留那个号码让我打给你,又约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什么意思?”我警惕的说道。
“到我的车上说。”说完彭湃扭头走了。我心里快速的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着他,也许真相就在眼前了,我不可以放弃。
沿着公园的围墙走了几十米,黑暗中我果然看到一辆车,彭湃打开车门,示意我坐进去,我摆摆手,拉开后门坐在驾驶员后面的位置上。
“你很聪明,嘿嘿”,彭湃笑着低声说,可能是想让我对他放松戒备,他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关上车门,扭头斜斜的看着我,递过来一根烟。
我没接,他笑笑,丢进了自己嘴里。他应该真的是一个警察,可是我总感觉他身上有点痞气。
“我现在不是警察了。”他忽然说道,我一愣,刚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道。
“你听我说完,就明白了”他看向车窗前面,黑暗中只有他的烟头忽明忽暗,彭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彭湃,比我大两岁,01年高中毕业,当初的的理想是学建筑,可是自己当警察的老爸脸一***着他报考了警校,就这样他也成为了一名警察。毕业后分配到派出所当片警,那时候他父亲已经是市局的局长,却没有对他额外照顾,彭湃脾气也倔,就这么闷头在派出所干了八年,每次出警,他都是冲在前头。
就在两周前,110指挥中心接到了宁静家园小区保安的报警电话,彭湃正好值班,正准备出警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在电话中告诉他,现场不要去了,马上联系派出所里所有科级以上干部立刻到局里报道,要开紧急会议。
全市各辖区派出所的干部,局里高层悉数到场,********议题只有两个字“保密!”这让彭湃无法理解。彭显铭局长,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会议上很严肃的要求,即刻起,网监科全面监控本地所有IP地址,一旦有人发布与此事相关的一切消息,立刻屏蔽。其他人则分成若干小组,对每一个目击者和死者家属,口头警告,严防事态扩大。彭湃满头雾水,直到会议最后,彭显铭才在投影布上放出几张刚刚送来的照片,彭湃才知道,一个小时前,宁静小区十一号楼莫名其妙的陷入地下。
散会后,他和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满以为自己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内幕消息,父亲却板着脸,让他别乱打听,注意纪律!彭湃不依不饶,警察应该在老百姓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去救援,而不是在这里开什么狗屁的保密会议,更不是堵受害人家属和目击者的嘴!父亲却忽然大发雷霆,把办公桌拍的啪啪直响,说彭湃几年警校白读了,根本不配当一名合格的警察。
记忆里,父亲虽然古板,却从没有对他发过如此大的火。彭湃多年的积怨也终于爆发了,毕竟他走进警校不是自己的初衷,对着父亲也大吼起来,惊动了苏副局长,彭湃不希望自己和父亲的矛盾被外人调节,赌气出来去执行任务了。
当夜,他和胖警察付伟一起找到了几个目击者和死者家属,彭湃不怎么爱说话,都是付伟一直在说。他越来越感觉事情不对劲,而且这差事实在是侮辱警察这个职业。他的性格本来就倔强,这个警察自己可以不干,但是不能因为一道莫名其妙的封口令,而违背了自己的心。
于是在吃夜宵的时候,他拿走了几张外卖的卡片,写下了那些话和电话号码,悄悄放在接下来走访的几个目击者家里。这其实是他的失误,本可以不动声色,记下目击者或死者家属的住址,日后便装暗访,他刚刚和父亲吵架,头脑一热,做出了不理智的选择。
我就是这样看到那张卡片的。可是接下来两天他的手机安安静静,局里的总机却接到了其中一个目击者的电话,询问彭湃留下手机号码的事情,事情一下败露了,彭显铭大发雷霆,苏局长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原本不至于闹到现在这样,可彭湃的倔脾气又犯了,掏出警官证拍在桌子上,撂挑子了。
“不干就不干了,无所谓,反正我问心无愧了。”彭湃长长的吐了一口烟。
“那你约我出来,有什么用意?”我问道。
“当时你到了现场,注意到什么异常没有?或者事发前有什么感觉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一切都很正常”我摇头。彭湃有些失望,抽口烟,继续问道。
“哎,我预料到了,其他人也是,不是沉默就是摇头,那个打电话到局里的我后来找到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真相?甚至和你父亲闹僵。”我盯着他问。微弱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面前幽蓝的烟雾缓缓飘散,这画面很像我看过的一个英国导演拍摄的文艺片海报,意境十足。
“两个原因,一是好奇,二是责任。这些天警方的神经都绷的紧紧的,前几年四方监狱几个重犯越狱,都没有这么紧张,绝对不正常!保密条例我懂,以往有需要保密的事件,都有个原因,可是这次毫无理由,而且保密级别很高。”
我忽然对他产生了信任。看来不是所有人都是冷漠的,起码面前还有这么一位有良知的警察,脱了警服,依旧是个正直的人。
“有一件事挺奇怪的。”沉默了片刻,我决定告诉他李胖子拍摄到的那些东西。
“什么?”
我刚要继续说话,忽然头皮发麻,一股寒意瞬间在血管里蔓延到全身!
就在彭湃那一侧的车窗外,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死死的贴在玻璃墙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正窥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