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青龙岭人行隧道贯通了。谭琴带了一干人来青龙峡考察。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是从省旅游局请来的专家。他们成了第一批穿越隧道进入青龙峡的游人。乡党委书记和工作队牟队长闻讯前来陪同,又是汇报又是嘘寒问暖,鞍前马后忙个不停。
见到谭琴的那一瞬间,尤奇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倏地松弛下来。她一露面,就说明她没事了。也只有在此时,尤奇才明白自己一直暗暗地替前妻担着心。
村里开出一条大些的木船,装了一干人绕湖一周。几乎所有的人对眼前的景色赞不绝口。省旅游局的老专家话不多,但显得很兴奋,固执地不肯坐,站在船头,顶着清冷的湖风,目不转睛地眺望着。
船靠岸时,尤奇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天冷了,白鹭飞走了。杉林里有几千只白鹭呢!”
老专家说:“这就足够了,已经令人喜出望外了!”
中午王桂花使出全身解数,做了满满一桌独具特色的农家菜。老专家一边吃,一边问菜的名称、原料和做法。饭后,桂花又给每人沏上一碗芝麻茶,放了些炒花生、爆玉米花和酸坛子菜在桌上。大家感叹着山里人的热情好客,赞美着青龙峡的自然风光,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下一步的旅游开发。有人说,应当在湖边修建一些现代化的旅游设施,渡假村、娱乐场等等;有人说,最好将隧道扩大,将公路直接修到湖边。牟队长则建议,选最好的景区造一批西洋风格的别墅,把城里那些先富起来了的大款们吸引来。
谭琴默默地听着,不时往小本子上记几笔。当领导的是不轻易表态的。老专家的眉头微微蹙着,思忖着什么。忽然问:“青龙峡旅游开发的设想最先是谁提出来的?”
乡党委书记忙说:“这是集体的智慧。”
老专家说:“总有个人先开口嘛!”
“是尤干部最先建议的,”尹支书站出来指了指尤奇,“在青龙岭打人行隧道的点子,也是他出的。”
“不简单!特别是打隧道的点子,简直是神来之笔,不仅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交通难题,隧道本身也是一个景观!如今是知识经济时代,什么是知识经济?知识经济就是点子经济呵!谭县长,你们县里有人才呀!”老专家翘了翘大拇指,话突然多了起来。
谭琴脸微微一红,矜持地说:“他是工作队的,是市里的干部。”
“那我看应当为这个工作队员请功,他这个点子价值不菲啊!”老专家拍拍尤奇的肩,“年轻人,说说你对青龙峡旅游开发的意见。”
“我对此并没有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尤奇思忖片刻,说,“不过刚才听了一些同志的建议,我有些想法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诚如大家所说,青龙峡是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丽女子,但如果按照某些同志的意见开发,这深闺女子可能要失贞了。说得不客气一点,是要惨遭蹂躏了!”
老专家眼睛一亮:“说具体一点。”
尤奇说:“青龙峡美在哪?美在古朴、自然、原始。我们要做的是保持它的原貌,一切人造的设施和景观,都是对它的美的破坏!”
老专家不停地点头,一脸赞赏之色:“说得好、说得好,有道理!我们很多地方本来自然风光不错,结果这里造个亭子那里修座庙,搞得不伦不类。你有具体建议吗?”
尤奇说:“第一,湖里不能有机动船,杜绝污染;第二,峡谷里不能增加任何现代建筑,村民建房也只能造木屋;第三,隧道不能扩大,公路不能进峡谷,修一些必要的游路就行了。隧道口还应安门上锁,每天放进一定数量的游客后就关闭。”
牟队长说:“照你说的,那还开发什么?还像现在这样封闭嘛!”
尤奇说:“青龙峡要保持一定的品格,就必须要有一定的封闭性。人也一样。”
老专家点头:“嗯,很有见地。不过有些设施还是必需的,你怎么满足游客的需要呢?”
尤奇想想说:“我们可以开设一些农家旅馆,让游客在欣赏美丽自然风光的同时,体会一下农家生活,接受一点纯朴民风的感染。这可能是个受欢迎的项目。不愿住农家的,可以住到蜈蚣坳去──我的意思是,所有必需的设施如停车场、宾馆、商店、娱乐场所等统统建在蜈蚣坳,以免对青龙峡造成损害。”
“谭县长,这思路不错呵!”老专家说,两眼兴奋得灼灼闪光。
“是呀,而且具有相当的可操作性。”谭琴赞许地瞥了尤奇一眼。
这时乡党委书记与牟队长交头接耳,尤奇敏感到那些窃窃私语可能与他和谭琴有关。但他一点不在乎,心里十分平静。谭琴起身到堂屋门口去了,路过尤奇身边时碰了他一下。尤奇意识到她想和他说话,过了片刻,也抽身来到门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谭琴笑吟吟地说。
“县长过奖了,我也是乱说的。天天住在这里,这方面想得多些而已。”尤奇说。
“你的想法确实不错,很有价值,”谭琴拢一拢短发说,“走,到你住处看看。”
尤奇领着谭琴走进偏屋,说:“县太爷光临,篷筚生辉哟!”
谭琴一进屋,就好奇地四下环顾,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因为熬夜,早上尤奇起得迟,被子都没来得及迭。谭琴一弯腰,竟不声不响地迭起被子来。尤奇一时怔怔的,恍惚间有了一种错觉,似乎置身于离婚前的某个特定的场景中。
谭琴迭好被子,拢拢头发,看看窗外澄碧的湖水,拿起桌上那部叫《青龙峡传说》的书稿问:“在这里写的?”
尤奇点头:“嗯,我想对介绍青龙峡可能有点用处。”
“不错,看来你过得很充实,”谭琴说,“没想到你这个和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在这儿找到了用武之地。”
“这儿确实是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尤奇说。
“青龙峡可能要收归县里来开发,计划成立一个管理处,副处级架子。你如果愿意长期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帮你调到管理处来。”谭琴说。
“嗯,是个不错的主意,到时再说吧,”尤奇朝谭琴笑笑,“我还以为你吃不成青龙峡这只‘梨子’了呢。”
谭琴说:“怎么吃不成?说了来就会来的。”
尤奇说:“前一向,不是谣传你被‘双规’了么?”
谭琴脸色立时黯淡下来,眉头微锁,额头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这是尤奇以前从未见过的。
“是真的,不是谣传。”谭琴说。
尤奇吃了一惊:“你也有经济问题?”
“不,是政治问题。”
谭琴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了一遍。
原来,9月份市里开党代会,选举一个副书记。有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市长的人,另一个是市委书记的人。在莲城,市长与书记的对立是公开的秘密,一个干部的升迁往往与附属哪个圈子以及势力的此消彼长有关。选举前夕,娄卫东秘书长秉承市长旨意给谭琴打了电话,让她和有关代表通通气,把票投给该投的人。谁知电话被人偷听到了,电话内容马上被汇报到了市委书记那里。市委书记大发雷霆,说这是搞非组织活动,立即向省里有关方面汇报,将娄卫东和谭琴都实行了双规。市长也不是吃素的,他也有省里的靠山,就说书记搞特务活动。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娄卫东易地当官,调到省农业厅当了一个副厅长,谭琴却因此吃了亏,挨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
“官场真没意思,我就接了一个电话,什么也没做,结果成了他们的牺牲品。”谭琴长叹了一口气。
尤奇安慰道:“其实,你这只能说是个小挫折,不必把它放在心上,想开点。”
“说的也是。不过我知道,我的政治前途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当然,只要我不在乎,也就无所谓。”谭琴舒展眉头,“你知道在那段日子里,我靠什么支撑我的精神吗?”
尤奇笑道:“看马列?读毛著?学邓选?”
“靠你尤奇的光辉形象!我对自己说,谭琴,你要向尤奇看齐,尊严第一,乌纱狗屁!你要看不起官场,而不要让官场看不起你!心底无官天地宽!尤奇语录嗡嗡地在我耳边回响。”
“嗬,在你那里我终于成正面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