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骤然紧张起来,手心发凉。小姐的语气仿佛具有某种攻击性。他慌里慌张地脱了鞋袜,按照小姐的吩咐躺到按摩椅上。小姐将顶灯熄了,开了壁灯,壁灯光泛着晦涩的红,似乎充满着暗示。小姐跪下一条腿,用两个指头夹住他一个脚趾用力抽着,按摩手法似乎也还专业,尤奇的心便慢慢平静下来。他是汗脚,又没洗,脚趾又滑又脏,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就说:“我去洗一下脚吧。”
小姐立即殷勤地拿来了拖鞋。
尤奇不敢在卫生间多呆,匆匆洗了脚赶紧出来了,他怀疑那地方布满了性病细菌。接下来小姐让他躺到床上,说好伸展手脚一些。按摩椅靠近墙角,确实比较逼仄。那张床的洁净度也是相当可疑的,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在他穿着长衣长裤,还是有一定的保险系数吧?
尤奇心一横,就躺上床去。
小姐拿捏完他的脚趾,就开始按摩他的小腿。直到这时,她还没正眼看过他,更没一丁点挑逗的意思,兢兢业业的样子,这让尤奇有了安全感。一有了安全感,好奇心就上来了。他真的非常好奇,非常想了解她们这一类人的生存状态。好奇心又让他有了与小姐聊天的愿望。尤奇悄悄观察了小姐的容貌,如果她不那样浓妆艳抹,还是有几分俏丽的,五官和身材都还不错。尤奇问道:“小姐不是莲城的吧?”
小姐点点头:“我新来的,做这一行没几天。”
尤奇说:“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呢?”
小姐看他一眼,说她原来在武汉一家歌舞厅跳舞,没赚到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就被人带到这儿来了。说着她的长长的黑睫毛沾上了一点亮晶晶的泪花。尤奇顿时起了恻隐之心,问她家有多远。她说在西部边境,靠近哈萨克斯坦的地方,先坐火车再坐汽车,路费就要近千元。
尤奇轻声说:“你最好不要干这一行,这不好,对你以后的生活会有影响的。”
小姐瞟尤奇一眼,不作声,很无助的样子。
尤奇忽然觉得自己很怜悯她,如果她求助于他,他愿意帮她脱离这种生活。这也许是他性情上的一个缺点,容易动感情,被眼泪征服。也许不愿意触及自己的隐私吧,尤奇再说什么,小姐都不怎么搭理了,埋头专心按摩,边按边问手重不重。尤奇忙说不重。非但不重,实在是太轻了。尤奇以前做过盲人按摩,对比之下,她明显是生手,按起来没什么章法,像隔靴搔痒。
这时小姐忽然说:“把长裤脱了吧。”
尤奇愣了一下,没待他表示同意,小姐动手解起他的皮带来了。
尤奇窘红了脸:“这,这不好吧,我里面只有三角裤……”
小姐无声地笑笑,兀自褪去他的长裤,跪在他的身边,手沿着他的大腿一路按了上来。尤奇顿时紧张起来了,肉与肉的触感是那样惊心动魄!他的下身摆在她面前,几乎是全裸,而她的手,慢慢地按摩到了大腿根部……尤奇面红耳赤,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手路过腿根时,有意无意地,轻轻地碰触了他的那个器官……她是试探,是挑逗,还仅仅是不小心?尤奇并不清楚。小姐面无表情。可是当碰触再次发生时,尤奇明白,这决不是偶然的了,而且,达到了某种效果。尤奇的心脏恐惧地紧缩,而他被触及的地方,却有了反应。这完全违反了他的本意。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听话了呢?当然,不太强烈,就那么一点点,不到正常状况的十分之一,因为他的恐惧压制了它的势头。但它的蠢蠢欲动足以说明他内心的不洁。尤奇感到羞愧难当,不敢面对小姐,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小姐的手离开了大腿根部,尤奇的身体和心情终于都平静下来了。尤奇长吁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这个时候,尤奇对自己是满意的,他相信,能够战胜自己的人并不多。
小姐还在搓揉他的下肢,但明显减轻了力度,有一点敷衍了事的味道。尤奇并不在意。他用多少有点自傲的口吻对小姐说:“我肯定是你接待的一个特别的客人。”
小姐不言语,好像并不理解他的意思。
尤奇又说:“吃你们这碗饭不容易,肯定会碰到一些古怪的家伙。”
小姐直愣愣地看着他,还是不理解。
尤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会有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小姐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做正规按摩以外的事?那当然也做的啦,不然划不来的。”
尤奇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鬼使神差地问:“都有哪些项目?”
小姐就仔细地推介了一番,什么“冰火”,什么“推波”,如何如何,说得很具体,也很平谈。但尤奇听得胆战心惊,他看过《金瓶梅》,其实与那里面描述过的相差无几。小姐连比带划,语气随便,毫无羞耻感。这时,尤奇才怀疑,她根本不是什么新来的,而是一个老手。尤奇的眼睑急剧地跳动着,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在这现代城市的隐蔽处,在人性的阴暗面,居然还有如此赤裸丑恶的伎俩。
震憾之余,尤奇却也十镇静,他感到自己是在高处俯瞰,这一切与他无关。小姐停止了按摩,他也坐了起来,屈起双膝抱在怀里,以遮掩住下身。直至此时,尤奇还把这位小姐放在平等的地位,与她交谈。他确实想了解这类人的生活。他问及她的酬金。小姐说与老板三七开,一个点她只能得三十块。因为小姐太多,只能轮流上岗,一天也轮不到两个点。如果做正规按摩之外的项目,则倒过来,七三开,她们主要靠这些项目赚钱。如果顾客和小姐联手隐瞒,小姐还可以独吞,只是一旦被老板发觉,就吃不了兜着走。小姐说着说着,突然抓住尤奇一只手说:“推一个波吧,只要300元!”
这时尤奇感觉自己完全回归为一个正派人的角色,一点不惊慌,正色道:“对不起,我是不做这个的。”
“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小姐摇摆着他的手,开始撒娇,“做一个嘛,做一个嘛!”
尤奇坚决地把手抽出来,说:“我只做正规按摩,你把正规范围之内的做完就行了。”
小姐不再勉强,但显然很失望,嘴巴微微翘起来,抓起他一只胳膊懒懒地掐捏。
尤奇说:“对不起,没让你赚到更多的钱。”
小姐打个呵欠,说没关系。过一会,她瞟尤奇一眼,迷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做呢?你是不是有病?”
尤奇哭笑不得。要在平常,他会认为这话是对他的侮辱,但转念一想,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环境中,她哪见过他这样的人?她的话反让他平添一份神圣感。
尤奇庄重地说:“我很健康,正因为我很健康,才不做那种事。我有我的道德底线。”
小姐呶呶嘴,不以为然。跟她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不指望她能理解。尤奇觉得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小姐的手越来越轻,成了漫无目的的摩挲,有一下没一下的,呵欠连天。小姐对他以及她的工作越来越不耐烦了,几次心不在焉地瞟墙上的钟。还唉声叹气,说哎呀真没意思。她那乏味的样子,真让他有点好笑。
尤奇就说:“小姐,你要是累了,就坐下休息休息吧。”
小姐如蒙大赦,立即住手,打开了电视机。
尤奇赶紧穿上衣服,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坐如针毡,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这时小姐说:“能给我点一包烟吗?”
尤奇匆忙地说:“行。”
小姐立即在床头给收银台打了电话。所谓点一包烟,就是给小姐帐上多记二十元。不过从小姐脸色看,她还是对他非常不满,好像欠了她很多,跟几十分钟前那个泪沾睫毛的女子判若两人。尤奇想起先前自己对她的友好态度,简直滑稽极了。
尤奇穿戴完毕,准备出门。
小姐说:“你把小费给了吧,一百块。”
尤奇很惊讶:“不是说好一个点100块吗,我朋友已经交了。”
小姐说:“那是房间费,不是小费,小费是要另交的,不信你问收银台。”
尤奇很生气:“那为何开始不说清楚?这不是有意误导消费者吗?”
尤奇气冲冲地去收银台,小姐紧跟在后,似手怕他赖账走掉。不用说,他对小姐的怜悯之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他跟收银员又争执了一番,犟着不肯多出那一百元钱。这时莫大明出来了,碰碰他的肘,使了个眼色,说给她们算了在这里争不好。尤奇只好掏出钱给了小姐,小姐连一声谢都没有就走了。
尤奇心里极不舒服。出门上了的士,莫大明才说:“对不起尤奇,我身上钱花光了,本不该让你掏钱的。”
尤奇没有吱声。他不是心疼那一百块钱,莫大明的钱怎么花光的,他也没去多想。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他忽然对自己厌恶极了,情绪非常低落。刚才那番经历,太龌龊了,他简直不敢再想……
回到家中,尤奇没有开灯,摸索到一张椅子,默默地坐在一片幽暗之中。夏夜岑寂,隔壁楼上隐约传来哗哗的麻将声。窗帘没有拉严实,路灯光泄进屋里来。茶几玻璃上,映出他朦胧的面影,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他无法从上面认出自己。几只蚊子嗡嗡叫,围着他的头绕圈,他懒得理睬。他疲惫极了,连呼吸都很费劲。他谛听着周围一切的声音,他感到所有声音的后面,是一片巨大的空洞……
后来尤奇摸到了电话,他拨通了主任家的号码,他仓促地说:“主任我要请几天假,我要回乡下看看我妈妈。”
“是尤奇吗?我正要找你呢!”主任说。
“有事吗?”尤奇并不感到意外,他想彭大姐可能将他违约之事向主任报告过了。
“听彭大姐说,你在要求进步,这很好嘛!正好有一个锻炼你的机会呢。市委要从机关干部中抽调一部分人,组成农村工作队,任务是下乡帮助整顿农村基层组织,指导农民脱贫致富。我们方志办有一个名额。考虑到你年轻,没有什么牵挂,自己又要求进步,党组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工作队由组织部直接领导,这对你的进步是十分有利的。这样吧,我跟组织部说一下,把你分配到你家乡的工作队去,既能为家乡做贡献,又能和家人在一起,一箭双雕,你看行吗?”主任说
“行,你就把我当那支箭吧。”
尤奇挂上电话,感到夜色荡漾了一下,就把他给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