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距沧海身故刚好百年,青空再次转世的恩同遭逢家破、父母惨亡。
她形同木偶般走下废隐山,并不知随身携带的匕首之中藏着的,正是世人遍寻不着的青霜剑魂。这剑,总是随主人离世而化作最初的玄铁模样。
我默默地看着心神已悲哀到空茫的恩同,看她终究遇见暮隐,那样轻易得到他的爱又失掉……绝世容貌带来的魔障,总是横亘于他与她之间。然而不怪他,一切都是雪灵紫潇的错,又或者,是这辗转深切却又悲苦的缘分的错。
她决绝地离他而去,整整十年。
十年是一个魔咒,亦是劫难。
恩同静默站在废隐山的崖边,仿佛一尊水晶雕成的莲花像,洁净如超脱,只是我奔跑之际携带的狂风,令她长至脊背的发飞舞成缭乱姿态。
这十年当中,我夜夜前来,哪怕须臾时光,总会见她坐在山顶大石之上,眼中充满回忆之色。也许,她是在想念暮隐,也许是出生一月后便不得不离弃的幼子曲醉。又或者,两者交替着,沉痛怀想。
住在这山上的第三年春天、第四年秋天与第七年末尾,都有黑衣人前来,试图除掉她。她早已失去生之意愿,却总能在重重杀机之下侥幸存活。
她的命,不该就此断绝;她与暮隐的缘分,亦不到完结时刻。
那个心胸狭隘、一直想得到青霜神剑以保王位稳固的镜王终是亲自上山来,对恩同说,暮隐决意叛国,要她亲自下山,将他除掉。
恩同的震惊可想而知。
镜王见她神色,又说,“你是我的徒弟,又因那叛徒伤心十年,我给你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你焉能放过!”
恩同垂头默想片刻,点头答应。
然而我知道,这并非她心中真正所想。她恨他,却又不可自拔地爱着。她这般凛冽深情历经轮回不曾改变的姑娘,绝不会亲手杀害心爱的男子。
临行之前,她来到废隐山下未名湖畔,以水为镜,梳理自己十年未剪的长发,那发似一匹缎,在日光与湖水交互辉映下,显出美好柔软的光泽。
渐渐,她对着湖水露出绝美甚过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笑容。
不知为何这笑竟使我预感到她命不久长,忍不住激动愤怒,绕着湖畔疾行,将她梳理好的长发吹乱成一团难解的纠葛。
我顾不得己身责任,先恩同一步,前往惊鸿城的怡王大宅。抵达之时,正是宅中开设宴席,庆贺公子曲醉十岁生辰。摆有酒宴的厅宽敞奢华,列位者却只寥寥数人。镜王与王后,怡王暮隐与母亲惜夫人,最后是公子曲醉。
“镜王伯父,王后伯母。”入座前,曲醉礼貌地招呼。
“乖。”王后笑赞道:“曲醉年纪虽小,却识大体。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镜王在旁端详曲醉良久,忽而开口:“真像。”
惜夫人不知他说什么,便问,“镜王何出此言?”
镜王缓缓地说,“难道惜夫人不觉得,曲醉很像一个人么?”随后眼光瞥向暮隐。
惜夫人懂了他的意思,暗怪自己多嘴。这十年来,恩同之名已成宅中禁忌,无论谁胆敢提及,暮隐总会疾言厉色以对,毫不顾情面。
镜王一笑,“曲醉与暮隐仅两分想象,遗传到恩同,却有七八分之多。”
“王兄说得不错。”暮隐终于开口,随后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恩同是曲醉出生后不久离开的,距今,刚好十年。”镜王状似无意地说。
暮隐再倒一杯酒,饮尽。
王后与惜夫人皆不敢出言,只在旁默默听着。
“王兄,你何必在曲醉生辰之时提起恩同,让他快活地过完这一天,不好么?”暮隐终于忍不住。
镜王冷冷地说,“这与曲醉有何干系?提起恩同不快活的人恐怕只有你。不要忘了,当年是你跟皎月联手将她逼走的。”
暮隐狠狠握着酒杯,声音低沉,“那么王兄也应该记得,皎月是您送进来的。若说我与皎月有错,你也逃不开责难。”
“这算什么!”镜王拍案而起,怒声说:“当年为了美人儿连她死活都不顾,如今却来推卸责任么?若非你迷恋皎月美色辜负了她,今日曲醉十岁生辰,身为母亲的恩同怎能没有机会出现?”
“看来王兄今日不是为庆贺我儿生辰前来,而是兴师问罪。”
“小人之心。”镜王丢下这几个冰冷的字,便起身离席,往外走去。
王后立即随在他身后。
惜夫人不安地喊,”还请镜王息怒。这一切都怪暮隐不懂事,您千万不要动气啊!”
朝华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怎么,我说你几句就动怒了?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恩同是我最珍视的徒弟、家人,要你善待她,你却害她伤心离家整整十年,我没责罚你已是天大幸事。你有什么理由动怒!”
暮隐豁地站起,双眼几乎要喷火,然而喉咙却仿佛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镜王缓缓转身,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望着暮隐,“还站在那儿做什么,难道你不想见恩同么?”
此言一出,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看到他们呆愣的深情,可笑已极。
“镜王伯父,您说的是真的吗?母亲是专程来庆贺曲醉生辰的么?”一片沉默之中,忽闻曲醉清脆童音。
这问话却无人解答。
此时我忽然感到不远处空气中有异动,便朝那方向望去,见到一身黑衣的恩同。
暮隐站在那儿,面部紧绷、嘴角微微抽动,终于,发疯似地狂奔到外面,仰头对着天空大喊,“恩同,恩同!你在哪儿?出来见我!恩同,你出来见我!”
喊声未歇,暮隐见到自门口缓缓行来一道黑衣瘦削人影。他屏住呼吸,生怕眼前所见只是幻象。
十年时光,并未令恩同面容有丝毫改变,仍是那般清减轮廓,细长眉眼,唇角深深收敛至冷然。在我眼中,其美更胜过仅是表象绝丽非常的皎月。即便再如何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亦无恩同净澈如冬日湖水的眼眸,清冽冰冷,内心蕴藏着比火焰更热烈的深情厚意。而她坚忍果决的性情,连这世间男子都少有企及。
久长时光之前的青空与子瞳,亦是如此一般无二。
暮隐闭了闭眼,哑声说,“好久不见。”
恩同并不答话,绕过他走向一直在后面张望的曲醉,蹲下身,说,“你就是曲醉?”
“是。”曲醉欣喜地问,“你是我的母亲么?”
恩同点头,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温暖的弧度,积蓄太久的泪亦随之落下,“曲醉,见到你真好。”
曲醉侧着头,天真地说,“父亲说你和我长得很像,刚刚镜王伯父也说。”
“那么曲醉自己觉得呢?”恩同柔声问他。
“的确很像。”曲醉露出笑容,伸出手臂勾住她脖颈,天真地说,“母亲和曲醉一样很漂亮。”
恩同将他轻搂入怀,满足地说,“是,曲醉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暮隐脚步虚浮地走至相拥的母子身旁,愣愣地看着。
恩同终于放开曲醉,站起身,正对上暮隐的眼,失去昔日潋滟明光的灰蒙蒙的眼,像覆着一层乌云。她的心陡然抽紧,唯恐自己就要临阵而逃。
此时院中忽然响起沉重纷杂的脚步声,一队队身穿盔甲手持武器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镜王不着痕迹地对恩同使个眼色。恩同便走到他身边,自袖中拿出那柄从不离身的匕首。
那些士兵将暮隐与惜夫人团团包围,而后为首一位身穿将军服色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先是对镜王深施一礼,然后走向王后,将她安置在稳妥之处。
镜王见诸事已备,仰头笑了笑,说:“暮隐,你可知恩同为何出现?可知这些士兵是来做什么的吗?”
暮隐抿唇站在眼神锋利的众多士兵当中,并不说话。
镜王的笑意更深,“让我来告诉你。恩同是奉我之命前来捉拿你这个叛徒的。你与你娘图谋我王位已久,别以为我不知。”
“王兄明鉴,暮隐从未有不轨之心。”暮隐沉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