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将束起的长发解开,让它们似一匹黑缎披散在脑后,再以那支银钗作梳,从发尾向上卷起,她长长的黑发最终纠缠成紧致的一团,而银钗斜斜插在其中,哪里还有丝毫的简陋寒酸?分明是光彩逼人的精巧。
外面大风呼啸,那是鹤望在催我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青空。”离开之前,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你成为属于我的女子。”
“鹤望。”我对着夜色轻喊。
“紫潇,我在这儿!”鹤望急忙跑了过来。
劲急的风垂在我脸上,一阵生疼。
后来我携着风神鹤望,去了未名湖畔,我将那片草地与悬铃木指给他看,说:“我是在这里遇见青空。”
“你忘了,那日我来过。”鹤望说。
他只随意挥动袍袖,荒草与树便经受不住地摇晃起来,体内发出呼啦呼啦有若飞鸟翅膀在空中疾拍的声音。
我按住手臂,对他摇头,不愿他惯常的暴躁惊扰到这片静谧湖水与土地。鹤望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做什么?”
“鹤望,”我说,眼望着前方幽暗的未名湖水:“众多神灵当中,我一向与你最为亲近,而你,一向知晓我从前五百年的修行之路并未遭遇情劫,而今,青空出现了,我恐怕,是渡不过这场劫难。”
“只要你想,便可以。”风神鹤望的声音里充满神灵才有的清傲。
“但,我并不想。”
我能感觉到鹤望灼热的目光,正射向我左边的侧脸,但我没有转头。
良久,风神才费力吐出字句:“紫潇,你……”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得到青空?让她彻底离开冷霜,永不再记起。”
“我不知道。”他用力摇头,脚步开始向后退去。
我陡然转身,用一双冰冷手掌握住他肩头,直望进他难以置信的圆睁的眼:“鹤望。我甘愿失去雪灵身份,重为凡人,只要能得到青空,并且,让她爱上我。”
“你已经决定了,紫潇。”鹤望的声音显得空洞。
我重重点头。
鹤望终于告诉我,他知晓的那个方法。身为速度最快的风神,他总有机会比其他神灵知晓太多神秘。
当我练成风神鹤望教给我的咒灵术,离开山洞去寻青空之时,已是明媚的春。
可那熟悉的屋里没有人,家具器物皆在,却少了青空。
等了许久,我决定去未名湖畔看看,果然,青空在,令我更加欣喜,是她孤身一人,如我最初见到那般倚坐在悬铃木下。
我走近她,说:“青空,你又在这里。”
“你是……”她疑惑地望着我。
我的心顿时向下沉落不休,许久,才说:“去年冬日,你在这湖畔等人,我们见过。”
她随即露出恍然神色,“好巧,我们又遇见。”
“不,我是特地来寻你。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的容色立刻急切起来,追问:“是否关于冷霜?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忍不住冷笑,径自说:“青空,我喜欢你,我要你离开那个叫冷霜的男子,跟我走。”
“你说什么?我,我甚至不认识你……”她费力地说。
“我叫紫潇,雪灵紫潇。你可知在人界之上有神灵掌管世间万物?我便是司掌降雪的神灵。自从未名湖畔见到你,我便爱上你,想要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她形状优美的眼中流露出惊骇,双手抓住衣襟,又放开,如此重复数次。
我继续说,“我愿意就此舍弃神灵身份,绝不后悔。”
青空突然拔脚向未名湖中跑去,我一惊,以为她要自尽,急忙跟在后面拦阻。竟是在此种境况,我才得以抱住她温软躯体,却被硬生生硌痛骨肉,只因她在我怀中奋力挣扎,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管不顾只想要挣脱开去。
“冷霜!冷霜,救我!”她大叫。
同时有泪,自清澈眼中落下,滑过脸庞,笔直坠在我拥住她的双手,冰凉如雪花。
我只得松开她。
“你真的不肯爱我?”我又问。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眼神随之决然成为锋利如刃的颜色:“我这一生,只爱冷霜。”
“可他并不值得你爱。”我深深地看她,奢望进入她因冷霜而谨守的心:“他带给你的只是清寒生活与无尽等待。我并不以为,守在这样的男子身边,会得到幸福。”
“幸福是因为那个人,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她的眼睛湿润,声音无比坚定。
“好,很好。”我冷冷地笑:“如果你变成令他憎恶的模样,或者,你亲口告诉他,你不再爱他了,你以为,他还会继续爱你吗?”
青空的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仍是倔强道:“无论如何,他会爱我。就像他无论变成怎生模样,我都会爱他。”
我心中的魔鬼因她这一番决绝的说话疯狂地冲破胸膛:“要怪,只能怪你不该在那一夜出现在未名湖畔,你既被我见到,爱上,就注定要与我一起坠入这千苦万难的情劫。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与他双宿双飞,逍遥快活,我要拆散你们,看他痛苦而你伤心无助……”
我没有给青空再次拒绝的机会。强大的灵气在我右手掌心聚集,而后化作一道雪剑笔直刺向青空颈间。只在刹那,她便彻底失去意识。
我拦腰抱起青空,回到修行的山洞。
她醒来之时,我正盘膝而坐,屏气凝神聚集灵力,打算施展咒灵之术。
“紫潇,雪灵紫潇,你放过我,我和冷霜会永远感激你。”
她虽说着求恳话语,眼色却冷厉如霜雪铸就的利刃。
我厌倦地笑了笑,在心中默默说道:“青空,不要恨我,要恨,就恨自己的执迷吧。”
我开始念动咒语,用阴凉寂寞的声音:“倘使你不爱我,亦不允许我爱你,那么我将诅咒、追随你们至缘分终了。令你们相聚而不得相守相知。”
五百年修行的灵力啊,便在这咒语中源源不断自我指尖流泻而出,在山洞窄小昏暗的空间里形成一团强大的白色气雾,连同可怕的寒意,飞扑过去将青空笼罩其中。我继续催动灵力,使气雾凝结成为神亦无力撼动的坚冰。
青空坐在巨大透明的冰块之内,不能言,亦不能动,面容忧急失措。
此时那坚冰从内向外,发出奇异的光芒来,先是橙,然后变成红、紫、深紫……最后是夜般浓重的黑。
自此,青空不爱冷霜,而是恨,莫名而彻骨的恨;
自此,我失去五百年修行,与凡人无异。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忽觉心中空落落似荒僻之野,遍寻不着什么。
月余之后,载着冷霜的船只停靠在未名湖畔。
翘首企盼他的人依旧是青空,却不是他往常熟悉深爱的青空。
冷霜走下船头,手里举着一截深黑似铁的东西,兴奋地嚷:“青空,青空,你看我得了什么回来?是玄铁啊!若拿来铸剑,只放一点点,便可成为惊人利器。我要用这全部的玄铁铸一柄剑,取名青霜。青空和冷霜!”
青空垂着头,一径沉默。
“青空,青空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他察觉到不对,急声询问。
“我恨你。”她猛然抬头,冰冷目光射向他。
“你……你说什么?”冷霜讶然。
“我厌恶你,恨你。如果不是你,我便无需长久处在寂寞无助的等待之中,无须生活得如此艰难贫苦。如此生活尚可忍受,最难忍受是你,你的每一处都令我厌憎、痛恨,只要你从此不再出现我眼前,无论会遭遇怎样的生活,哪怕比现在艰困百倍,我都愿意。”
“青空,你疯了么?”冷霜的声音里有着颤抖。
“我很清醒。”青空摇头。“你走吧。我们的缘分尽了。”
然而先走的人是她。她奔跑的姿势看在他眼里,仿佛逃离耽搁须臾便有性命之忧的怪兽。
我从藏身的悬铃木后走出,再给他致命一击:“冷霜,你还记得我吗?”
“似乎,数月前在这未名湖畔……有过一面之缘。”他喃喃地说,原本潋滟的目光如今只有迷惘,神情中满是不敢相信的恍然。
“没错,你的记性可比青空好多了。”
“青空?”这名字像针刺一般令他惊跳起来:“你知道青空?”
“当然知道。”我用平静的声音说:“我还知道她为何不再爱你。因为她的心,已经属于我。”
“她的心……属于你……”冷霜重复着我的话,仿佛神智不清。
我不再管他,转身追随青空而去。
我们最终来到我所居住的山的顶端。放眼望去,茫茫天色如灰雾,四野空寂,了无人烟。
“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要害我与冷霜?我明明不想对他说那番话的呀,可当我看到他,那话语就仿佛水一样从我的喉咙里流出,我拼了命,拼了命地阻止依然无济于事,我伤了他,比伤了我自己还要痛苦百倍……你说,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你怎忍心这样做?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怎可以是残忍的伤害?”青空对着我吼。
“那是诅咒。”许久,我说:“耗尽我五百年灵力的诅咒。并无破解之法。”
我没有告诉青空,再世轮回之后,她会变成两个女子,一个是她肉身,拥有倾国倾城的美颜,另一个则是她的清澈纯真、又有坚忍果决的魂灵。我想,这该是我永守的秘密。
青空双眼圆睁,忽而仰头笑了出来,山谷将她的笑声远远传送,空洞刺耳,令我悚然心惊。
“诅咒,无破解之法的诅咒。那么,若是我死了呢?”
“依然无解。这诅咒会跟随你们直至轮回的缘分终结。”
“可是,”她的神情转为温柔,可将这世间万物尽皆融化的水一般的温柔,“失去冷霜的爱,我寻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你看,像这空山,有着荒凉废弃的寂寞,它若能言,必定会说,不愿独活。”
说完,她猛然纵身跃下近在咫尺的山崖。
我没有行动,不知言语,像木雕泥塑,站在那儿,久久。
后来一阵狂风呼啸着席卷起沙石,鹤望怒冲冲奔到我身旁,只说了一句:“紫潇,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我不知道。我心中世界仿佛被某种强硬器物翻搅成乱糟糟混沌沌的一团,想从中拾捡出伤心悲痛悔过愧疚任何一种情绪都做不到。天空覆灭、花朵枯萎、大地皱裂成伤口……都不及我可此刻内心浑沌之可怖。
此后,我又活了三十年,看自己面容与身躯一日日凋萎成苍老,眼神模糊浊重,终不可视物。连昔日亲密的伙伴鹤望飞奔而来,都辨不清他脚步的方向,亦听不懂他那属于神的语言。
因青空最后一番说话,我将原本无名的空山唤作废隐,是荒废的爱终至隐没如水时光当中。每日,我都坐在这山崖边,忆想青空,她是不会凋零的花朵,在我心中恒久永生。
我记得她每一个动作、声音:她对他说话时温柔又倔强的样子;黑发如瀑如缎、赤脚踩在荒草上发出细琐的响动;她爱他的决然不悔……她的美是我灭顶的灾难,是一座巨大坟墓,将我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命运当中。
寂寞侵蚀我,痛苦影一般与我相随不去,然而我知道,我余生所承受的苦楚,却不及那个叫冷霜的男子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