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回了府,我把绮丽叫来,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给她听。对于她这样的聪明人,坦白永远是最好的方式。
“那么说,那个少相知道我是谁了?”她怒,“你知不知道我这个身份很烦的,在西域时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小公主,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的,一点也不好玩,我喜欢中原,就是因为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别急,子桓不会说出去的,如果他知道你是公主,这样的宝贝他当然不肯让别人一起来争,我想他反而会好好帮你保住这个秘密。”
“我,呸。”她冷笑,“是呀,这么个宝贝,他怎么会放弃,你们中原人就是喜欢找老婆的时候顺便搭一大堆有钱有势的亲戚,真正虚伪讨厌。”
“别这样说,”我理直气壮,“我就不是这种人。”
“那是因为有钱有势的官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她毒辣地道,“你这个人质,自身尚且难保,谁家肯把小姐与你吃苦。”想一想,又加一句,“这叫什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嗯嘿。”我气得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是女子,我是小人,我斗不过她。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叹气,“难道自己没有发觉,无非走后你心情很坏,动不动就骂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脸色一沉,“哼”了一声。
我道:“我不是怪你,你心情不好是肯定的,也该有个人来给你出气,可是这几天我自己也很郁闷,小馨的事情要忙着解决,你要撒气,可不能撒到我头上,我不把子桓找来,换个人给你解闷,我自己还有活路么?”
“哦,”她‘笑了出来,“这么乖?找个替身来给我玩?你小子真会算计呀,还要人家来做你的小舅子,你不怕这个小舅子有一天会跟你翻脸,要了你的命?”
“我会防着他的,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是敌是友,都得看情势如何,我想找人掏心挖肺也不可能呀,名利场中主角永远是名利,不可能有情义的立足之地。”
“那你累不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整天疑神疑鬼的,这样的日子,玩几天也够了,长久下去,你会不会厌?”
“会,要是一切局面都是别人控制,我当然会厌,可如今我也在鼓着劲呢,朝廷这趟混水越发浊了,对此,我功不可没,不把他们的一切关系路道打乱,怎么能显得我游刃有余的本事来。”
“而且,我身边也不是没有可信的人,”这话,我倒不是拍马屁,“你和小馨都是我的亲人,你是聪明机灵,小馨却老实可靠,有你们这两个,我也算有底了。”
“可是我要回去了,”她黯然神色起来,“你们这里多精彩呀,可惜我不能永远呆在这里的,要不是怕妈妈会生气,我根本不想回西域。”
“我们可以写信,你也可以常常来看我,有什么事情,我叫人飞鸽传书。”
“骗人,”她不吃这套,“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不过是哄我走。”
我白眼,这样的女人,软硬不进,还真不好对付。
“绮丽,”我终于坦白,“我们根本是一样酷爱玩世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静下心,不过,我要玩得是官场,你能玩得却是情场。”
“嗯。”她总算听进去了。
“我走不出官场,你却不会深情,虽然是同一种人,可是我们面对的命不一样。”
“哼”。
“所谓聪明误人,过于精明了就不可能去相信别人,总觉得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自己的法眼,什么事都能左右其中,可惜呀,人一聪明了,也就轻松不了。”
“你累了么?怪不得娶小馨,原来是为了要躲懒。”
“我喜欢小馨。”我一字一字大叫起来,“我曾经也喜欢过嫣然,为她伤了心,可是,我还是明白过来了,女人,其实是差不多的,要多少有多少,嫣然若是进了我的府,总有一天,我也会厌。”
我气鼓鼓地看着她,她不是要听实话么,我就扯破脸,摆明了说:“你喜欢无非?可会喜欢多久?你要是个男人,这就算风流,绮丽,你是得意惯了,才养成了这种目下无尘,不肯安定的样子,你要的,不过是魅惑的无非,绝色的无非,你并不把他当男人看,他才不笨呢,等入了你的手,不消一刻,你就要责他老成无趣,我若是他,也不挑你。”
她不出声,却似只争斗中的刺猬,浑声毛发皆张。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得这些话,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对你说。”我拖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小丫头,早该有人好好说说她,“你自己也说不肯嫁给无非,你不喜欢受约束,那也无妨,反正你都是个公主,历代比你荒唐的公主多的是,没有一个是不得意的,地位够了,如果环境允许,荒唐也是种福气。”
“这天下的人,最在乎的永远都是自己,无非是这样,子桓是这样,你我也是这样,说什么痴情忠贞,谈什么失意痛心,所有的事体不过做出来自欺欺人的,到了紧要关头,人第一想到的,永远是自保。”我冷冷道,“我得不到嫣然,心痛是为了自己,你失了无非,流泪也是为了自己,人心都是自私的,可是绮丽,就算想让自己沉溺其中,也不要时间太久了。”
说罢,我紧盯着她看,她不喜欢藏头缩尾的客套话,要劝她,非得窝心兜底子的说出来不可,事情不过是这样,她要玩尽人间,我真正深爱的,却仍是官场风云。
她狠狠地瞪着我,半天,眼珠里的火焰才若退潮般淡了下去,我静静看着她,曾几何时,那个甜美芳醇得如同杏李娇蕊般的女孩子已变了模样,不同于男子,女人的领悟通常犹如层纱笼面,愈是看得懂,悟得透,脸上便会越生出朦胧。
她起身,一甩衣袖走了。
子桓来的时候,果然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比天气更温婉怡人的,却是他的笑容。
我把小馨带出来,同他认亲戚。
“从此后大家便都是自家人了,”他绰约地点头,挥手令人捧来薄胎轻瓷托盘,盘中是对绿玉镯,油润通透如一腔碧水,“区区一点小意思,就当作是见面礼吧。”
小馨红了脸,不敢去接,低头立在我身边不响。
“怕什么,”我替她取过来,仔细照了照阳光,“成色一般,不过是普通货色,先收下随便戴着玩罢,以后你嫁过来了,少相还要陪一份丰厚的嫁妆。”
闻言,子桓一怔,马上怒目瞪我,我呵呵地笑,嫁妹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他登相也有几载了,家藏颇丰,我不刮他一层皮,才怪。
不知何时,赫真悄悄走来,立在我身后,待我笑声渐息,方轻轻禀话,“公主在园子里,说要过会才来。”
她柔软生硬的语调,触目别致的外表,引得子桓注目,我看见,他的眼中似有针芒。
“她是绮丽的贴身侍女,”我的针芒却在嘴里,“少相何必执于验证紫眸,能令如此艳异人物跟随左右,凭天下,只西域皇族一家。”
他歪歪一个唇笑,不置可否,径直抬腿同我走入后园。
时已近春,后园里柳发新芽,横翠飞红,映在初荷清塘,融融春秀已在眼前,绮丽一身深紫,正伸了尖尖玉指,去拈树梢的飞蝶,见我们进来,她笑:“天气还没暖呢,怎么会有只蝴蝶在此?”
子桓眼中生光,不自禁地跟着微笑,原来穿红的绮丽不算绝色,这样绚丽生姿的紫眸,原本就该配紫衫。
“在哪里?”他轻拂长袖地走了过去,“我来同你一起捉。”
绮丽不语,却别过脸来,向我淡淡一笑。
我点头,希望她能明白,在这世上,每一个人,只能是一遭,若有美貌如她,富贵似她,不羁同她,就该一并看透这贪嗔爱妒,女怨男痴,说到了底,不过是场游戏。
翻腾昏黑的俗世情欲,是一朵一朵的飞花,迸绽在滚滚红尘,任是再多美丽怜爱,也只一季的风光。
我领着小馨、赫真,悄声退出园去。
“难道真要让绮丽嫁给子桓?”一路上,小馨忍不住问,“绮丽真会答应吗?”
我不答,向她耸耸眉,绮丽魅惑诱人,好比雪鹤头顶的那抹红,人人皆爱这滴朱色,却容易忘了,那儿是有毒的。她的绝妙在于不羁心情,在以前,这层不羁只限于玩笑和游戏,可经过无非一事,天真懵懂已转成妖红慧眼,她开始渐渐明白自己最终要的是什么。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成熟期,这样的成熟于平凡之中是生不出来的,非得需要经过特殊事故的历练。这个成熟期,在嫣然,是复仇的十八岁,在我,是遇到她的一刻,对于绮丽,却是失了无非的今朝,不过也有被延误了的,譬如母亲,未嫁时是在宫里受宠,出了阁转入父亲的蔽护,恐怕到了今天,她还未真正的长大。
“你笑什么?”小馨又问,“这样的异样笑容,可是又有什么古怪主意?”
“傻孩子。”我爱怜地看她,也许,她并不是真正了解我,可是我并不需要谁的真正了解,恋上小馨,原为了她一心一意的眼神,虽然人生浊世是一场劫难,多情世故亦是幻影,我却需要这样一双忠诚关爱的眼睛,围绕在身边,令我暖上心头。
环顾满目丽色,我慢慢低下头,驻步于这枝一心为我而开的素馨,欲吻上唇去。
“金毓,”赫真不识趣地过来了,“你答应过我要劝公主回去的,为什么还要漏出她的身份?”
我叹气,她倒真性子,大约西域本地人都是这样的。
“是呀,”小馨也奇怪,“为什么要告诉少相关于绮丽的事情?”
“不说?不说你的事情能这么容易办妥么?”我伸手刮她鼻尖,“光凭太子下命,少相怎么会这么快把这事办了?要他心甘情愿地就范,非得用点饵不行。”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急?”
“傻孩子,因为要急着和你成亲呀。”
她通红了脸,软软偎在我身上。
我微笑,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皇上这些日子不行了,太子登基指日可待,等他羽翼丰满了,说不定一深思熟虑起来,又指不定要把哪家的千金硬塞给我呢,想要开口求东西,自然应乘他根基未深,心慈面软之时,皇上这个位置,坐久了,人都会疯掉,不是想得太多,步步皆兵;就是完全不想,依赖小人,古往今来,会得中庸之道者少之又少。
小馨不过是个天真纯情的女孩子,我倒情愿她永远这么简单可爱。
“那么……”赫真一点也没有起错名字,还挺真的。
“没事了,”我板起脸,“我说过她会同你走的,就一定会走,你多问什么?”
她噘起嘴,生了气,回头自走了。
“别往园子里去呀,”我不放心,在后面嘱咐,这个西域人,有点傻心眼,不关照她是不行的。
再转过头来,只见小馨眼波流动,脸上居然有一股喜色,她粉色绯绯的面颊饱含着深情,袅袅地走过来,靠在我怀里,轻道:“你别这么凶呀,好不好,不要吓坏了人家赫真姑娘。”
我眨着眼,明白过来,这些天赫真跟得那么近,她也在担心吧,恐怕眼前她这份主动亲近,根本还是为了我对赫真的凶,女孩子总是小心眼的,看到心爱的人对牢别的美貌女子粗声粗气,她会有安全感。
我还是笑了,又一次捧起她飞红的面孔,凑上唇去:“小馨,我真是,真是喜欢你的这个样子。”
通往花园的那一洞门大开着,我并不怕有人会走出来,绮丽本就是只翩飞的蝴蝶,如何在花间流连,是她天生的本事,这点,我根本不用担心,自负的子桓也该时候吃点亏了,也许穷这一生,他也不会得到她,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能够真正得到迷恋花丛的蝴蝶,凡夫俗子,芸芸众生,皆是上天巨掌中随意把弄的玩偶,而绮丽,却可算是个侥幸,对她来说,这一生的快乐惬意才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