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可行,喜神西南,贵神正西,财神正西。
皇上六十辰寿,自清早起,礼部唱颂诗,国典庆礼,百官赐宴芳华堂,大戏三日,至夜,皇亲聚饮清悦园。
我虽为罪臣,毕竟是皇戚,掌灯时分,与父亲母亲金磊同座到清悦园。
园中早已挂起彩灯蜡台,照得遍地通亮,偌大的园子里只六桌酒席,满满围坐着皇室宗贵。
皇上笑逐颜开,虽然累了一天,仍兴致勃勃,先赏了众人金玉宝器,又赐下歌舞杂耍,所有的人脸上俱是喜气,好一派欢乐融融的家族盛事。
我们坐得离皇上皇后不远,可以看到子桓就坐在太子身边,他们的桌子正好在对面。
酒席饮到半夜,中场时,太子起身,来到皇上面前拜倒在地,“父皇万岁,值此举国同庆之日,臣儿献上自酿的‘金香醇’美酒一坛,愿请父皇母后及众皇亲同饮共赏,以助锦上添花。”
“好。”龙颜自是大悦,马上点头传酒。
只见一列彩衣宫女手捧银盘,盘上叠起水晶杯,每人面前发了一只,才走,又一列宫女捧盘而来,这一次,是盛酒的玉瓶。
我留心看着,皇上皇后面前的杯子是另外端来的,两只玲珑剔透的水晶杯,镶着描金累丝柄座,端端正正,一左一右地放在君王王妃面前。
我点头,就是这只杯子了。
我站了起来,走出座去。
“毓儿?”皇上奇怪,“你有何事?”
我笑吟吟地道:“皇外公,今个是您大寿之日,外孙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您,特地献上一支西域‘索米舞’以资酒兴。”
“跳西域舞?”皇上笑了,“毓儿真有异想,点子果然新奇。那个舞女也是西域人么?”
“这倒不是,她原是中原人,不过曾去过西域,舞姿最是曼妙轻盈,皇外公,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吧,”皇上转头向皇后,“早就听说过西域舞迥然不同于中原舞步,乐韵糜糜,是该好好欣赏一下。”
我转过头去,微微向晔使眼色,他只是微笑,抬起一只手放在桌上,指间一枚宝石班指在灯光下荧荧散出光来,立刻,一众乐师跟了上来,围坐在一旁,手执胡琴羌鼓,片刻之后,空气中迷漫起西域乐曲那柔糜华丽的韵律,众人如痴如醉间,一位红衣美女,遍体轻纱飘摆,正赤着雪白的手足,踏着园中的绣毡,一步一个动作,舞了上来。
我已回了座位,可以看见对面少相子桓的眼慢慢的圆了,不错,那女子正是绮丽。
西域舞乐向来有种魔力,那般悠扬的曲子下最容易唤起人欲的渴望,伴着似睡还醒的节奏,绮丽的雪足似踏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慢跃偏点复又挑,揉得人心都要碎了。
皇上也不例外,他倾身向前,仔细盯着她每一个动作,眼花缭乱,却又紧跟不放,眼中闪出光来。
绮丽舞到他面前,停住,向前施礼,娇声道:“小女子绮丽给皇上祝寿。”
“好,好。”皇上立刻堆起满脸褶子来,问她,“索米舞是支什么舞呀?”
绮丽抬起头,露出娇艳的颜色,容貌咄咄逼人,口里却是柔弱:“禀皇上,索米舞是西域人至爱的深情之舞,通常是祝酒时跳的,舞者不动时谁也不许喝酒,跳一遍,旁观所有人就得喝一盏,一直跳到舞者跳不动为止,场面是非常热闹有趣的。”
皇上听了喜欢,“果然,世上竟这么讨喜的舞蹈,还不赶快跳起来。”
绮丽领了命,缓缓展开手足,却斜斜地向我抛了个媚眼,笑意如丝,耳听得身后舞乐缠绵而起,她要开始跳了。
我坐在位上,看着场中那个窈窕扭动的身影,略一转头,便可迎看对面子桓疑惑的目光,一时胸中顿时得意起来,隔着人群,向子桓点头微笑,这一刻,我才是那只弄鼠的猫儿,以往的那口郁气已随着那悠悠的乐声,渐渐灰飞烟灭。
转过头来,再看场中,绮丽腰肢柔软,长臂波形,时而跳跃如春泉激迸,时而宛转若秋叶翻飞,她轻移莲步,在每桌间逗留又飘走,慢慢舞到太子身边,含着笑,侧过身去,玉颊却在子桓脸边贴擦而过,众人哄笑鼓掌起来,子桓一愣,立刻脸红了,他瞪着她,猜不透到底是什么心思,绮丽却只是媚笑如花,脚下舞步不停,一手变幻着姿势,一手已端起太子面前的酒杯,又旋身舞回场中。
经她如此挑逗的动作,气氛顿时欢快起来,所有的人都呵呵的笑着,太子虽被拿走酒杯,却也笑得兴奋,“少相,”他对子桓眨眼,“自古美人爱少年呀。”
子桓并不说话,他已感到不对,可是,他既看不出来,也无能为力了。
绮丽端着玉杯,舞得飞快,衬着园中的灯光花影,她像支山间的精灵,晶莹的眼波,鲜艳的红唇,粉香如玉修长的身体,这样的美人谁不迷恋,所有灼灼的目光中,终于,她转过身来,对着皇上,露出最动人的微笑。
皇上喜得呆了,看那活泼绝色的美人,于众人中只看着他,为他舞出妖娆的动作,一步一步踏上来,送上她比花还艳,比玉生香的面孔,还有那丝般滑腻的肌肤,绮丽把酒杯放在他的桌上,十指纠结弯曲,在皇上的面前幻成朵玉色的指花,她抬起头来,嫣然轻笑。
子桓猛地明白过来,可惜,已经晚了。
人群中,我呵呵笑了起来,走到了这一步,算是胜了六分。
座上的皇上哪里看到这些,他痴笑着伸出手,想抓面前的玉色指花,可是美人轻滑如油,他还没有碰到那嫩脂香肌,她就已经拧腰转开,乘势间端走了他面前的那杯酒。
绮丽拈着杯子,眼风飞溅,一路行云流水般又舞回太子桌前,变出百般花样,动作变化间又将酒杯返回在他面前,临走,却向子桓展颜一笑,启唇吐舌间似乎说了什么,口型轻佻引诱,那意思我却是明白的,她在说:“傻小子”。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在桌上,疯子似地捶胸大笑出来。
众人都奇怪地看过来,可我也顾不到了,狂呼:“这舞跳得真好,好舞呀,好舞。”
“对极,对极,”众人立刻鼓掌起来,呼应道,“果然绝代佳人,绝世奇舞。”
绮丽轻喘着气,立定身躯,道:“多谢赏言,皇上,这下可以喝酒啦。”
“哦,不错,不错,”皇上如梦方醒,笑眯眯端起面前的杯子,“这般妙舞,的确该尽一杯酒,是不是等这杯喝完了,你会否再舞一曲?”
他的杯子才碰到唇边,却已发现众人眼睛已不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在看太子,灯光下,他的脸色变了,苍白似见了鬼,瞪着面前的酒杯,人只是往后退,终于,跌倒在地。
“怎么回事?”皇上奇怪,忽然明白过来,笑道,“那女子方才取错了朕的酒杯了,这也没什么,皇儿放心喝了就是,朕不会怪罪你的。”
他说得轻松,太子哪里肯喝,他虽笨拙地爬起身来,重又入座,可脸上早已满是汗水,又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两只眼睛一会儿看子桓,一会儿又来寻我,露出乞求痛苦的神色。
子桓一言不发,只作不见,举止间并不因此而有分毫失态,他的目光偶尔划过我脸上,眼中俱是怨毒愤怒,我与他双目相交,心里倒也佩服他的镇定自若。
“这是为了什么?”皇上怀疑起来,放下酒杯,盯住这个狼狈不堪的儿子,喝,“竮儿,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还不快饮了这杯酒,别惹人笑话啦。”
听了这话,太子本已惨白似纸的脸色突又胀得血红,豆大汗珠从额上滴了下来,他吃吃地说:“父……父皇,儿臣肚子痛。”
我闻言去看晔,他马上站了起来,走到太子面前,笑着替他端起酒杯,“皇兄,今天是父皇的大寿之日,这又是你自己亲手制的佳酿,就算染恙退席,也先喝了这杯酒,千万别扫了父皇母后的兴致才对。”
他手中的酒杯还未凑到太子口边,太子已经人往后倒,又一次跌在地上。
“怎么?”皇上皱起眉头,眼色凌厉起来,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酒你喝不得么?”
他话一出口,太子双腿一软,已跪倒在地,“父皇恕罪,父皇恕罪……”他哭叫着,也只能说这句话了。
一场盛宴演变成这个模样,所有人莫不面面相觑,我与子桓俱紧闭了嘴巴,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时候,我们两个可是同病相连的。
“皇上暴怒起来,酒里到底有什么?快给朕说个明白。”
“是他,”太子跪在地上痛哭,指着子桓,“是他让我在杯上抹毒的。”
“冤枉,”子桓立刻站起身来,也跪倒在地,“小臣不知太子在说什么,请皇上明鉴。”
“毒药?”皇上脸色惊得灰败,本已混浊的眼珠却又异样的亮,他看了看太子,又凝视子桓,手指悚悚地发抖,“难道你们竟想毒杀我。”
“这事金毓也知道。”太子痛哭流涕,丑态百出,此刻他已完全不顾一切,只求别喝那杯毒酒,为了自保,他哀求我,“金兄,这事你知道的,是不是?还不告诉父皇那天我对你说的话。”
众人的眼光又转到了我身上,皇上更是恼怒:“这里面还有你的事情?”
我出了座,也跪了下去:“皇上,有些事是该让您知道了。”
“如何?”他怒火不消,“上次是你投毒于太子,这次又是太子在朕的杯上下药,里面居然还牵扯到少相与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我叹:“皇上,您难道还没有看出,上次金毓实在是代人受过的,我所做的一切,其实全都是为了皇上,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皇上迟早会洞察真相。”我说着,转过身去,一指太子,“这一切,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
我话一出口,满座大惊,其中最吃惊意外的,却是子桓与太子,他们齐齐盯住我,听得呆了。
“上次太子中毒,不过是招苦肉计,他原是想嫁祸十一皇子,金毓看不过去,只好顶下这条罪,皇上,我才是冤枉的呀,”我唱作俱佳,脸上真的流下泪来。
皇上听得糊涂:“你是被冤枉的?那你为什么要承认投毒呢?”
“这是为了您呀,皇外公,太子野心勃勃,欲害十一皇子,外孙无凭无据,如何能够说明此事,可又不能看着十一皇子蒙受冤屈,只好咬牙把这桩罪认了下来,可是外孙想不到的是,太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然打起了皇上的主意。”
我擦起泪来,掩面作泣不成声。
“他……他胡说,父皇,我……我才是冤枉的。”太子这记吓得可是不轻,抢天呼地大叫,“他骗人,皇儿没有这样,父皇,您要明查此事呀。”
“闭嘴,”皇上喝他,又盯住我,“你现在这么说,又有什么凭据?”
“金毓就是证人,太子面前的那杯酒也是证据。”
“刚才是你叫那舞女故意换了杯子吧,你如何知道酒里有毒?”
“今天的事情全是少相一手安排,”我指愣在原地的子桓,“这个舞女也是他的手下,其实上次太子中毒一案,他也怀疑其中必有隐情,亦是苦于无凭无证,又查觉出太子的异样,故邀我编演了今天这场戏,他这是为了皇上的安全着想,也替金毓洗脱了罪情。”我说着,向他连连施礼,“此事全仰少相明察秋毫,全是少相的功劳。”
我这话说得可算妥帖,忆起刚才那舞女对他的另眼相看以及舞步临终时那暧昧的口型,众人已相信了一半,至少,少相肯定是认得那个女人的。
对着四周注视的目光,子桓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凝视着我,到底想明白过来,这件事,纠缠太众,他既没有把握板倒我,也不想皇上进一步深究,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后,点着头,他已做出决定:“不错,前些日子小臣便得悉太子有排异十一皇子,夺权篡位的野心,不过素日循规蹈矩,小臣实在拿不到他的把柄,只好作了这场戏”,他看着那已面无人色的傀儡,悠悠道,“如果皇上不信,可以去太子府的书房看看,那里有一道密室,里面藏着各类的毒药,上次太子自己中的毒,肯定也在其中。”
这些话可是大大的实情,不一会儿,就有侍卫在太子府出查出各类药剂来。
面对这些真凭实据,太子已是百口莫辩,他没有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个同伙全部背叛了他,原是准备左右逢源,结果却变为双重的指证,他瘫软在地,抽搐起来。
“把他给我关下去。”皇上的面孔也在抽搐,又大声咳嗽起来,他的旧症又犯了。
“父皇息怒,”晔迎了上去,迭声吩咐左右,“还不把皇上送进去,快传御医。”他亲自陪在一边,无比孝顺地跟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忙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把脸色铁青的皇上扶走,又拥着哭泣发抖的皇后去了,余者也面有惧色,偷偷地溜之大吉。
偌大的院子中,瞬间只剩下我与子桓,父亲嘉许地看了我一眼,同磊陪着哭红眼的母亲去了。
绮丽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
子桓咬牙切齿道:“好厉害的一招呀,居然倒打一耙,把我也拉下水来。”
我冷笑:“你反正是逃不掉的,太子总要咬出你的,而且上次小馨来找我,一定也是你故意放她过来,你这是借她来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所有的事情都在你掌握之中吧,既然明知太子有了异心,相信你也早已做好准备,杜绝堵住了所有的把柄,我既然对付不了你,干么不送你个顺水人情呢,再说,由你嘴里揭发他,又比我们更具体可靠了些。”
我说“具体可靠”时故意加重语气,他听得“哼”一声。
“刚才有没有听懂我对你说的话?”绮丽又去惹他,“我说得样子好不好看?说什么你看懂了么?”
子桓恼怒地看她一眼,只好吃瘪,索性转身就走,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对着这个小妖精,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