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罗然会对常龙的好意起疑心。官场上的规则向来如此。平日里看似和和气气的老伙计,可能随时准备在背后捅自己刀子。谁都希望别人多少出点事,无论对自己是否有利。只要出事的人多了,自己的机会就会多一些。很多看起来一点也不具备优势的后备干部,就是在非常时期被推上去的。所以,无论出多大的事,只要不是贴心知己,是绝对不能提前说出问题的。况且,很多时候不说出来,暗地里操作得当了,大多会化险为夷。
有过多次经验的罗然,正是出于这样的心境,对常龙的每一句话都讳莫如深,他坚信,常龙是来试探自己的。千万不能中了这老头子的计,自己砸了自己的脚。
罗然觉得,不论对手的箭法有多么准,只要他找不到靶心,永远也无法把箭射出去。很多贪官在狱中写下的忏悔录里,都后悔自己当初没有主动交代问题。但每个人都是越到危险的时刻越存在侥幸心理,认为自己是不会倒下的。
事实上,多大的山,该倒塌了,无论作何努力都无法挽回。而当事人为了防止倒塌所作出的努力,很多时候他以为是在挽救,事实上每一个动作都是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对人民犯下罪恶的任何一个人,最终都会受到人民的审判。而人民的审判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法律的公正审判,另外一种是忏悔加速器式的痛苦煎熬。那些直到下台也没有被揪出的蛀虫,刚开始可能会庆幸、得意自己手段高明,但当自己垂垂暮年或者后辈们出点什么凶事时,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犯下的罪恶,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着心灵的折磨,直至终老。
6.惊心动魄
虽然事情并没有水落石出,虽然表面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但同样的话被天驼市市委书记周兴问起时,罗然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多年的从政经历让他明白,多年经营的这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很有可能因为“鼎盛”收购这件事而浮出水面,所以,他开始积极运作,多方联系。寻找一切可能寻找的关系,包括与他一直有联系的副省长,那可是他的后台。他知道,关键时刻,自己必须咬紧牙关,但千万不能落下什么把柄。这时候,罗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婷婷复印的那个小本子。
如今,罗然已经控制了朱婷婷,每天好吃好喝地把她关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农户家里。这山顶上,只有一两户人家,而且都搬走了。方圆数十里全是大山,罗然绝对不怕朱婷婷逃走。负责看守朱婷婷的人每天都向罗然报告事情的进展情况。罗然嘱咐他们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千万不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半点纰漏。
罗然见到朱婷婷的时候,只一眼,他的心就软了。昔日风情万种的朱婷婷,此时面容憔悴,肤色暗黄,目光呆滞。罗然甚至想,干脆算了,她爱咋闹咋闹吧。
是朱婷婷的一句话,让他下定决心不找出本子誓不罢休。
“罗然,做鬼我也不会给你本子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罗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她竟然如此顽强。为了要个孩子,竟然舍得丢弃生命。应该说,这一刻,罗然是十分感动的。一个女人,肯为了和自己结婚,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许,这女人是真的对自己付出了太多的感情,为情所困的女子,痴情的程度确实令人吃惊。但现在罗然明白,朱婷婷是在和自己较劲,她知道自己不会忍心下毒手的。毕竟她为了自己付出了宝贵的青春。可朱婷婷没有明白一点,在男人感觉危险的时候,是千万不能用所谓的“致命法宝”要挟的。男人一旦脆弱起来,很快就会演变成恐惧,而恐惧的能量,可能会转变为杀气。
最后悲剧还是酿成了,一天夜里,朱婷婷趁看守的人不注意,从农户家里跑出来,为躲避看守的追赶,失足落下悬崖,摔了个死不瞑目。
李蓝看到公安的悬赏布告才知道此事。看到这一消息的一刹那,李蓝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有些不寒而栗。在这关键时刻,李蓝被罗然推荐到市委党校学习。
李蓝与张大炮告别时,拉着他的手说:“黑豆乡真不愧是‘补血乡’啊。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里待长的。”
“你也别难过,让你到市委党校学习,又不是撤你的职,说不准回来就把你调县里了呢!”张大炮安慰他道。
李蓝叮咛道:“一定要抓好在建中的猪圈质量,让技术员抓好防疫工作,要保证小学校舍的质量,别让工程队偷工减料。还有,雨季马上就要来了,要特别注意开发区那条河新建的桥……”
“李乡长,你都成了老太婆了。”张大炮边往车上装行李边喊。他哪里知道,李蓝的心里,其实已经万念俱灰。他还一个劲儿以为李蓝是去深造镀金。
车开到十字路口时,李蓝看到高飞,他走下来握着高飞的手说:“老高,你得想想办法赢我几把啊。你的酒就舍不得让我喝吗?”
高飞说:“我等着你回来咱再喝酒。”
在党校学习期间,李蓝几乎天天晚上待在宿舍里不出去,和他住在一个屋的同学都说,李乡长是想家哩。
阴差阳错地,李蓝在党校里安静地待了两个月。这期间彭娜来找过他两次,他都躲开了。他不想见任何人。觉得来这里,一来可以让自己安静地学习党的理论知识,二来他真的累了,希望能躲开所有的事情——工作上的,情感上的,私人恩怨的。
就在李蓝学习期满准备第二天回黑豆乡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党校的宿舍里看电视。天空乌云密布,狂风肆虐,他预感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李蓝给张大炮拨电话,可是怎么也打不通。急得他在屋里团团转,这时,暴雨狂风到来了,雨水被肆虐的狂风席卷着砸向窗户。也不知乡里怎么样了,真让人担心。李蓝坐立不安。
突然,电视里播放了一条新闻:我市山川县黑豆乡今天下午发生一起严重的矿区塌方事故……电视画面上,张大炮正站在井口旁,指挥着人从矿井里往外抬尸体、抽水……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与突然闯进来的彭娜撞了个满怀,她手里提了好多吃的东西。李蓝一把夺过彭娜的车钥匙,说了声:“等我回来。”钻进轿车就呼啸着向黑豆乡奔去……
此时,开发区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哭声、雨声、喊叫声连成一片。李蓝慢慢向张大炮靠拢过去。不知道哪位记者眼尖,忽然喊道:“这不是李乡长吗?”倏地,无数闪光灯和话筒向李蓝扑了过来……
7.水落石出
市医院病房里,病床上的小玉满面病容,她拒绝打针,护士看着她,无奈地摇头。
小玉高声喊叫道:“我是个罪人,我不要治疗。让我去死吧。”负责看护她的保姆手里拿着她的手机,手机响个不停,保姆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
小玉闹了一会儿,医生给她扎上了针头,保姆这才把手机递给小玉。小玉一看,手机上显示李蓝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
“小玉,听说你病了,在哪家医院?”李蓝是听他嫂子说的。
小玉哭着说:“我对不起你,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小玉,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李蓝着急地问。
“市人民医院,我得了绝症,不会治好的,求你别来看我了,我是个罪人。”
李蓝挂断电话后,马上打电话给彭娜。
“彭娜,你代我去医院看看小玉吧,我实在忙得走不开。她得了胃癌,你就当她是你的一个妹妹,我求你了。”李蓝虽然知道给彭娜打电话非常不合适,但他觉得只有彭娜能代表自己。他走不开,黑豆乡矿井死难事故已经惊动了省里,他分身无术。
彭娜没有拒绝他,她知道,李蓝现在承受的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即使李蓝和自己分手了,也应该答应他的请求。
现在谁也不知道李蓝的结局是什么。或许是撤职,或许会坐牢。面对死伤五十多人的矿难事实,一个乡长实在太渺小了。没有人会去想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一心想改变穷乡镇的乡长,曾经是那么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彭娜甚至觉得,李蓝最可爱的地方就在这里。无论什么事,在他眼里没有合适与不合适之分,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必须做的,就必须做。
现在,他就必须在小玉重病在身的时刻看望小玉,给予小玉关爱,鼓励小玉战胜疾病。而他走不开,作为李蓝的妻子,彭娜有责任也有义务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彭娜到病房的时候,小玉已经睡着了。她静静地站了许久,放下手里的东西,轻声地对保姆说:“等她醒了,你告诉她,就说彭娜姐来看她了。希望她早日康复。我还会再来的。”交代完这些话,彭娜转身就往门口走,这时,她听到有气无力的一声轻喊:“彭娜姐,谢谢你能来看我。”
彭娜吃惊地回过头,小玉正泪眼蒙眬地看着彭娜。彭娜走过去,坐在床边,一把拉住小玉的手,安慰她:“没事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小玉苦笑了一下,对保姆说:“你先出去吧,我和彭娜姐有话要说。”
彭娜不知道小玉要说什么,但她想,既然小玉支走保姆,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她甚至可以猜出来,小玉是要和她谈和李蓝的关系。
小玉说:“彭娜姐,要怪你就怪我吧。到市委揭发你有孩子的信,是我指使人写的。”
彭娜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面容惨淡的女人,恨不得扇她几个耳光。
彭娜强忍了忍怒火,冷冷地说:“你知道吗?为了你的信,我可是把孩子都做掉了。你简直就是杀人犯。”
“都是女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杀了我你能解恨,姐,我请你让医生给我打一针,让我死掉算了。”
彭娜一听小玉这么说,就不计前嫌地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原谅你了。”
“要不说姐能当大官呢,确实大度。”
彭娜急忙打断她的话:“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你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彭娜松开了小玉的手。
小玉心灰意冷地说:“你不用来看我了,我是罪有应得,早该死了。”
彭娜听到这样的话,只好再次站在床边,安慰她:“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我一会儿找找医生,让他们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
“没用了,我的心已经死了。彭娜姐,你知道了,也许会恨死我的。你收到的骚扰短信息,也是我发的。还有……”小玉看到彭娜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她索性放开了,“我为了气李蓝,偷偷地进了‘鼎盛’,还故意作贱自己,和李蓝的哥哥发生了关系。”
彭娜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还是个女人,简直是个女魔头。
小玉有气无力地接着说:“我以为,做了这一切,你下台了,李蓝知道了,会恨死我,心里一定会气得要命。我就是要你和李蓝分手,要你们生气。可没想到,我却得了绝症。我已经快要死了,所以也想通了,把这些都告诉你们了,我也就可以安心地走了。不然我死了都不会安心的。”
说完这一切,小玉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彭娜不禁也潸然泪下:“小玉,你糊涂啊?感情哪里是你这么折腾的。你这不是在折磨别人,你是在作贱自己啊。你心里还装着李蓝,说明李蓝当初没有看错人。可你不能这样胡思乱想啊,以后,就当我是你的姐姐,千万别自暴自弃了。”
8.以静制动
李蓝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再次接到纪检书记的电话时,李蓝知道,到自己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县纪检书记说:“大家都知道,你们黑豆乡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你作为一乡之长,肯定知道很多事情。希望你能站出来,说出事实真相。组织相信你有这个觉悟。”
李蓝说:“书记,我知道的确实不少,但关于‘鼎盛’收购山川钢铁厂的事情,我知道的真的不多。这其中的原因你也知道,因为鼎盛煤矿机械厂的厂长是我大哥。我不得不回避,况且,这么大的事情,是两个市磋商,我根本就插不上手。”
鲁恬林在边上听李蓝说到这里,就劝他:“组织上对你是寄予厚望的,李乡长,你不应该有包袱。”
李蓝非常冷静地看看鲁恬林,然后环顾一下四周,想了想,说:“这样吧,两位书记,我回去好好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们看这样行吗?”
县纪检书记看他话说到这里了,就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你的作用非常大,希望你在关键时刻对得起自己的党性。”
李蓝走在街上,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忽然感觉有点冷,领子里飘来一粒冰凉,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
橘黄色的灯光下,雪花漫天飞舞,把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街上的行人发现飘雪后,竟然都故意放慢脚步,惬意地享受着初冬的第一场雪。
李蓝没有叫车,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思想也变得空空荡荡。一年来,他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从开始筹划开发区到现在初具规模,从央视曝光到今天频频出现在市电视台银屏,从和小玉亲密无间到再次和彭娜携手婚姻殿堂,从一个乡长到成为手里捏着许多官员的秘密的证人,他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突兀,以至于不考虑他的承受能力。一腔热血希望黑豆乡发生改变,现在黑豆乡真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倒觉得变得有些太突然,在黑豆乡的变化中,自己也发生了改变——变得忧虑重重,变得优柔寡断,变得患得患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找谁倾诉,也不知道这会儿想往哪里走。
想来想去,他给廖池默打电话:“喂,老廖,你出来一趟,咱俩找个地方喝两杯。”
“你小子,心里压不住事情了吧。好的,你到我家附近的那家小酒店吧,我在那儿等你。”
“好的,雪夜畅谈,你可先要和嫂子请假啊。”
廖池默说:“你快点打车来吧,来迟了我可就不奉陪了。”
李蓝打了一辆面的,直接来到廖池默说的那家小饭店。一下车,才发现,只一会儿的工夫,雪已经下了薄薄的一层。白色的街道,行人开始少了,他信步走进酒店,廖池默已经在等他了。
二人来到酒店二楼的一个小包间,叫了几样简单的小菜。
李蓝打开“二锅头”,一股浓烈的辣味夹着清冽扑鼻而来,他搓着两手说:“好久没有闻到这味道了,来,满上。”
他和廖池默都端起满满的酒杯,李蓝很庄重地和廖池默碰了碰杯,一句话没说,一杯见底。
廖池默喝了半杯,说道:“说好啊,我今晚只喝你的一半。我可不想两个人冻僵在街头。”
李蓝苦笑一下,再次倒上酒,长叹一声:“老廖啊,你说,我该咋办?”
廖池默沉默了会儿,说:“你呀,依我看,以静制动是上策。”
李蓝傻傻地看着廖池默,反问:“咋静?”
“事情出在你们乡,谁不知道杨柳成鸟事不干,所以,镜头肯定瞄准你。这样,你就成了明处的苍蝇,谁想拍就拍,想怎么拍全看领导的心情。”
“来,干。”李蓝听廖池默这样一说,心里更加堵得慌。
廖池默不咸不淡地说:“你小子要告诉我实话,究竟你的手上有没有黑?”
李蓝端详着自己举起的右手,自言自语地说:“就一年时间,你说我想沾黑,有时间吗?”
“你呀,估计你也没那个胆。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能好到哪里呀。关键是,我哥的麻烦不会小。你说,我该咋办?”
“咋办?大义灭亲,你能做到吗?”
“老廖啊,你能不能痛快点,别说风凉话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咋办了。”李蓝说完这句话,点上烟,狠劲儿地抽。
廖池默见李蓝这样焦虑,忧虑地说:“不过我看这次都够戗。这么多事聚到一块儿,真够戗。你说,钢铁厂的事情本来就风骤雨狂,偏偏你们的矿井又釜底抽薪,件件都是刀尖浪口啊。”
“今天纪检委书记已经找我谈话了,我真不知道该咋办。”李蓝心里却在想着,尽管廖池默是自己最铁的哥们儿,还是不让他知道自己手里有县长的小本子好,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越是糟糕。李蓝知道如果自己把这事告诉廖池默了,他该陪着自己失眠了。李蓝决定还是让自己一个人心焦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