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一切仿佛有迹可循。成钢陆续又接到了很多个没有声音的电话,电话中甚至连哨音也没有了,但成钢很快乐,甚至已经很满足,他根据电话知道儿子陆续又去了其他的一些地方,每一次儿子换了地点,成钢都要上网看一下当地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成钢早上售出的汤圆馅儿,也像走马灯似的换过各种各样新鲜的种类,有水果、干果,甚至有时候还有蘑菇或者腊肉,有些品种真是非常的难吃,客人们投诉,成钢便会老实地笑一笑,免费给客人换一碗“黑芝麻”馅儿的汤圆,传统的“黑芝麻”汤圆始终不会出错,也始终忠实地出现在成钢的汤圆摊上。成钢很平静,无奈也好,释然也好,心情宁静下来,日子反而过出一种闲适的味道。
很多个夜晚,成钢便这样追寻着儿子留下的蛛丝马迹孤独地度过,夜晚也并不是很漫长的。往往他猛然抬头的时候,已经到了该准备做汤圆的时候。动手之前,成钢总会仔仔细细地洗自己的一双手,先用肥皂,然后泡消毒水,最后再用热水加洗手液,指头交叉在指缝中仔仔细细地清洗,手心也要细细用小刷子刷过,这些都是秀兰交代过的,秀兰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成钢曾觉得麻烦,想要偷懒,但秀兰不许,她说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尤其是做吃的卖给人家的,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糯米团逐一在掌心揉成一个一个的小圆球,用拇指在上面压一个深深的小窝,馅儿料放进去的时候,成钢想起自己曾经总嫌秀兰放得太多。“你这样做生意怎么能多赚钱?”成钢这样跟秀兰说,但秀兰却总是笑,不去理他,只拿着按了小窝的糯米球给成钢看,说:“我小时候我妈教我包汤圆,总说这个小窝就像当娘的心一样,总想让自己的心更深一点,多装下一些对儿女的惦念,就怕不够香,不够甜。”成钢便不再说些什么,秀兰的心好,也许也是因为心里的窝很深吧。
闲来无事的时候,成钢常翻出小成过去做功课用过的旧本子瞧,小成不是一个好学生,作业上的题目总是错的比对的多一些,但是字却写得工工整整,字体也很漂亮。成钢的父亲是原来厂里的文书,写得一手好字,也因为一手的好字在厂里颇为得意,不但工作清闲,待遇高,而且让成钢也当上了当年人人都羡慕的正式工人,成钢总觉得这是一门了不起的技能,从小便逼着小成练硬笔书法,小成的字的确历练得颇好,可惜如今已经极少有手书的机会了。所谓时代变迁,在最平常的日子里,也能有所体现,也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人们的生活。成钢有时想,自己的确曾经为孩子打算过什么,但终究没有帮上他什么。做父母的那种自责,总是有些残忍和苛刻。而每当这个时候,父母便只会记起儿女的好处,错与罪便都由自己去承受,所以自苦,所以无法解脱。
……
小成和阿兰分手了,在西藏甘巴拉山顶,羊卓雍湖静美得骇人,天蓝云低,阿兰和小成轻轻地放开一直交握的手,各自坠落在自己的身边,孤单虽有些不习惯,但却必须要开始重新温习。景色美得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但小成却已经明白为什么有人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如斯美景即使是在其中死去,都会认为是一种福气,既然如此,让自己的爱情死在这里,便也是完美的结局吧。
已经很久了,他们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如火如荼的爱情还在那里,从未曾变过。”爱情总是太像儿戏,往往演出得越轰轰烈烈,却结束得越干干净净。当爱情已经不在心里缠绵,甚至连分手都变成一种解脱,唯一的一点点怅然,也只是为了曾经那些岁月逝去的凭吊,以及少少一些关于曾经傻过却没有得到结果的不甘心。
曾经,也许是最残忍的一个词汇。
破旧的车站,小成和阿兰各自登上了终点不同的长途车,隔着玻璃窗,距离依然很近,他们互相微笑着,以此作为对彼此的践行。没有眼泪,没有最后的吻,生活其实根本不像电影。车子背向而行,玻璃窗中的人影相互交错,擦肩而过的一瞬,注定代表今生的缘尽。
生活其实真的不像电影,电影只是隔岸观火,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体会,点滴感受,却可以烙印整个生命的轨迹。
阿兰不知去了哪里,小成则来到了大理,这里宁静优美,是连受伤都懒得伤感时最好的放空地点。一家不大的客栈,客人很少,老板淡淡的不多言,小成决定住下来,歇一歇。爱也会累的,也会让人开始厌倦。
那一晚,小成想上天台看看,天台上有几张破破烂烂的藤椅,小成喜欢窝在那里吹一吹凉风。
今天的天台看来不止小成一个客人,靠近最里面的位置,横七竖八地放着不少空了的酒瓶,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坐在酒瓶后面,她不见什么醉态,只是眼睛有些迷离。小成犹豫该不该过去,漂亮女人却向他招了招手,于是他走过去,女人递了一瓶酒给他,小成不知为何便接过来,然后便坐下,喝了起来。
他们始终没有交谈,酒很多,似乎怎么喝也喝不完,也许他们也不想哭,但却都喝得泪流满面,默默流泪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疼,但是能够观赏到的,永远都是并不在乎的人。
第二天一早,小成在天台上醒来,身上盖着的衬衫是客栈老板的,女人和那些酒瓶一起没了踪影,恍若梦境。下楼去,客栈老板递了张条子给小成,上面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人与人的偶然邂逅不一定都需要演变成一场更深层次的缘分,小成下意识地想要把纸条丢掉,但却还是没丢,折好,放进背包。
……
小成最终留在了这家客栈,做点零碎的工作,换取免费的食宿,不是没钱,也不是无处可去,只是不想费力去想将来,索性将此刻定格成人生的暂停。过了将近两个月,小成才向成钢那里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被接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很快释然。成钢也许在忙,顾不上接电话而已吧。
那晚,小成却没有睡实,接连很多天,心里也像有什么事情似的惦念着,于是小成又拨了一次电话,依然没有人接。随后的那些天,小成隔三差五便拨回一个电话,却始终都没有接通。
有一天,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从电话那端传来清晰的那一声喂的时候,小成竟有些不习惯,那的确也不是成钢的声音,小成不由自主地也喂了一声。电话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只有两边都开口的时候才能变成一座信息的桥梁,而只要是一方保持缄默,这座桥便像海市蜃楼,给人的不过是个虚妄的念想,无法触摸到的思念。
小成终于开口了,所以他终于能够知道:成钢的小卖店已经易主,成钢死了,心梗,很快,很突然,甚至来不及让人知道,就在家中的电脑旁倒下去,再没有能够起来。小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却只见到了父亲的骨灰。
小成独自料理好父亲的后事,把他埋葬在妈妈旁边那空了很多年的墓穴中,他们没有什么亲戚,但是葬礼却不算冷清,很多个小成并不认识的人都来了,他们都说:“白师傅走了,我们来送一程,白师傅是好人,他走了,再没有那么好吃的汤圆了。”在那一刻,小成终于看到了成钢的成功,也许一个平凡人的成就,在俗世之中总是让人难以发现,需要极乐净土才能给予光芒。
人们散去了,却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走,小成认识他,是阿兰那个不可一世的父亲,小成知道他也许是来找麻烦的,但他一点也不想躲。那个男人却始终没有走近,又站了片刻,说了一句:“我和你爸还喝过一顿酒呢。”然后笑了笑,轻声赞叹道:“他挺有种。”说完便走了,并没有看小成,走出很远又大声说:“你回家去吧,都过去了。”他没有回头,小成也没有。
小成认真而仔细地打扫了整个房间,他想要在干净整洁的环境里好好收拾成钢留下的遗物。当窗明几净时,小成恍惚回到了多年以前的某一天,一个父母还没有下班,自己独自等待他们回来做晚餐的时刻,心里丝毫不伤感,只是满满地温馨着。小成叠好了成钢的衣服,有一些合穿的便放进自己的行囊,将要去哪里,他却还没有来得及想。电脑旁的一个厚本子忽然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老大的声响,小成过去捡起来看,本子上满满当当都是成钢的手书,很多个地区的长途区号,每一个地区的地理人文和特产,有些特产用笔特意标记了符号,然后反复比较和推敲,选出一个之后,再盘算着能不能做成馅儿包在汤圆中,成钢就这样度过了每一天,那么充实却令人感伤。
秀兰曾说糯米团深深的窝是为人父母的心,确实是很像的,儿女的行踪、冷暖,无一不包含在其内,个中滋味却只有父母自己知道。小成真的哭了,泣不成声,浑身颤抖……
傍晚时分,小成走到那栋红褐色砖的大门前,他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背囊,恰好放得下过去和希望。小成手里拿着一张皱皱的纸,纸上有个名字,还有一个地址……
我还在店里没有走,那个曾经见过的男孩出现了,极短极短的头发,很瘦,背着一个行囊,他说他按照我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我家,家里的阿姨告诉了他这里的地址。我对他的到来有些意外,也有些意料之中,见他风尘仆仆,便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
他点头,说:“黑芝麻汤圆。”
我并不多说什么,开始动手做,仿佛我是一家食肆的老板娘。有些事情总有些奇怪,但大抵是因为缘分的缘故却总是行得通,缘分真的可以解释很多情况。
在我动手研磨黑芝麻的时候,男孩却走过来默默地接过了我手里的活计,他做得很好,神色也很平和。我便看着他动手,然后问道:“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犹豫了很久才说:“阿白,叫我阿白就好。”
我答应了一声,阿白,挺好的名字,无论真假,都是能让人喜欢的。
炒熟的黑芝麻细细碾碎,拌上猪油、白砂糖和淀粉,用手揉成圆柱形的一大块,然后用刀切成小小的方块,放在和好的糯米粉中,用掌心揉成小小的圆球。
阿白独自一人做着完美的黑芝麻汤圆,身旁玻璃锅中的水已经开了,热气和着沸水翻滚着,大团大团的水蒸气在有些冷的房间里弥漫开去,是道不尽的人间烟火。
汤圆起源于宋朝,因为这种糯米球煮在锅里载沉载浮,所以它最早叫“浮元子”。据说汤圆象征合家团圆,吃汤圆意味新的一年合家幸福、万事如意。人们总用美好的愿望伴随着未曾到来的日子,那的确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企盼,也叫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