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战役之前,华野被整编为第三野战军,成城兵团各纵队,有的直接升格为军的建制,有的合并为军,只有十一纵队特殊,仍然沿用原来的番号,并受领了一项特殊的任务。
国军新编第七师在淮海战役的前一阶段,进攻荟河受到重创,在第二阶段增援宿城的时候,又被成城兵团分割包围,基本上溃不成军了。除了杨邑的一旅尚且比较完整以外,其余两个旅和师直属部队大部被歼。在战役后期,章林坡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说服长官部,把新编第七师残部提前从淮海战场上撤了下来,这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噩运。撤下来的部队只剩下四千多人,划归罗杰英的第七集团军第二军,章林坡为军长,新编第七师番号不变,但只有一个旅带四个团的建制。这支部队既没有退到江南,也没有从海上逃遁,而是回到了淮上州,在大别山重整旗鼓,安营扎寨,固守一隅,成为解放军渡江的一颗钉子。
十一纵的任务就是尾随老对手,回到大别山,前期牵制消耗,在渡江战役之前,将其消灭。
这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任务,韩子君多次向兵团和华野首长进言,鉴于陈秋石的指挥才能,加上对新编第七师熟悉,还是应该由陈秋石负十一纵最高军事责任。为此,成城在部队分手的前十天,又到十一纵营地考察陈秋石的现状。
纵队召开行动部署会议的时候,陈秋石也参加了,他此刻的身份仍然是三旅旅长。当参谋长把行动方案宣读完毕之后,成城问陈秋石,这次回大别山,如果让你指挥,战略上你有什么想法?
陈秋石说,两个问题必须解决,一个是时间,我在什么时候牵制,牵制多长时间,这个要搞清楚。第二,空间。现在我们不知道敌人的部署,因而我方回到大别山,也是盲人摸象。
成城说,你远距离地分析,新编第七师会采取什么样的防御方式?
陈秋石说,我不是纵队首长,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
成城火了,一拍桌子说,怎么不是你考虑的问题?荟河战役,你把兵团的方案都考虑了。现在主力部队要东进,你们要西下,分手在即,火烧眉毛了,你还端架子。你的病到底好了没有?
陈秋石说,我的病当然好了。让我指挥十一纵,我百病消除。
成城说,那好,那你就把你的设想说出来听听。
陈秋石打了一个哈欠,眼窝有些酸涩。他想离开座位,成城吼道,给他烟!
陈秋石身后的刘大楼赶紧给陈秋石递了一支烟卷,当然是经过加工的。陈秋石用颤抖的手把烟点着,深吸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从自己的文件包里掏出一份《大别山敌情分析图》,摊在桌子上,平静地说,各位请看,根据大别山北麓的地形和新编第七师现有兵力及装备,我分析他会采取抗日时期的收缩式防御,北临淮河,南倚梅山,其重点仍然在东南西黄集和棋仙寺一线……
成城和韩子君对私一眼,双方的眼里都有惊喜。到目前为止,陈秋石还是胸有成竹,并无异常现象。
那个上午,陈秋石讲了一个多小时,条理清楚,逻辑严谨,分析透彻,应对正确,丝毫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
会后成城问韩子君和赵子明,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怀疑他没有病。
赵子明说,麻烦就在这里,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犯病。
韩子君说,据我所知,当年太行山的医生把他诊断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不对的。陈秋石这种病很像西方人说的,是间歇型失忆症,其主要症状就是在强刺激下大脑会出现短暂的空白,对周围的人或事记忆模糊,所以往往也会不知所云,听起来像胡言乱语。但是这个病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会失去理智,也不会走极端。
成城说,哦,这个病也真的蹊跷,难道他生病也有战术?这家伙,他我们的给敌人神一出鬼一出,给老子也来这一套,把部队交给一个半疯的人,我们怎么能放心?
韩子君趁机说,我听说司令员在太行山就说过,陈秋石同志的病,只有一味良药,就是打仗。
成城说,是有这个事,可是今非昔比,而且这次好像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他是不是有什么思想问题啊?
赵子明说,要说,也可能有一点。抗战胜利了,部队有些情绪,恋家厌战的情绪有些苗头,估计陈秋石同志也有一点。据说在部队北上宿城之前,他就几次念叨,战争胜利了,他要回家找儿子,这对他的意志是有影响的。
成城说,你们过去是怎么解决的?
赵子明说,还是首长那句话,让他打仗,逐渐分散他的精力。
成城不语,沉吟良久才问,如果把十一纵的军事指挥权交给陈秋石,你们放心吗?
韩子君说,我是双手赞成的。第一,自曹政委牺牲之后,我一直军政一肩挑,压力太大。第二,陈秋石出任十一纵司令员,对新编第七师是个极大的震慑。第三,陈秋石指挥打仗,我军更有信心。
成城问赵子明,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赵子明说,我认为,陈秋石同志的病是个坏事,但是如果加以利用,也可以成为好事。当年军事调处失败,国民党反动派派小分队暗杀陈秋石,我们还将计就计制造了陈秋石同志牺牲的假象,引诱敌人轻兵深入,一举取得西黄集和西华山两个战场的胜利。如果有五天不讲错话,就说明他的病已经好了,陈秋石同志已经六天没有说错话了。
成城说,看来你们的意见都比较一致,我回兵团后向其他首长汇报你们的想法。你们要做好两手准备。
成城离开十一纵之后的第二天,兵团司令部和政治部联合签署的命令到了,任命陈秋石为十一纵司令员。
许得才被陈三川五花大绑送到旅部,袁春梅亲自提审,说你许得才怎么回事,眼看革命就要胜利了,你一个营长居然开小差。我记得在官亭埠战役长岭山战斗中,你还是很懂战术的,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
许得才翻翻眼皮,哑着嗓子说,我当然懂战术,要不是因为我懂战术,我早就被你们瞎指挥给毁掉了。我一点都不糊涂。
袁春梅说,你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开小差?
许得才说,我不是开小差,我是回家。
袁春梅说,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家?
许得才说,因为你们不公。
袁春梅惊讶地问,怎么不公了?
许得才说,我渴了。陈三川这个半吊子公报私仇,让人一直捆着我,我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袁春梅让警卫员给许得才端了一碗水,许得才喝了一口,噗嗤一下吐出来说,凉水,我年纪大了,不能喝生水,我要是拉稀,臭你是小事,把我身子骨搞坏了是大事。
袁春梅笑笑说,嗬,你还挺讲究。
许得才咧嘴一笑说,我当然讲究。
袁春梅让警卫员重新给许得才找来开水,还给他放了几片大叶子茶,许得才闻闻,然后咕咕噜噜一顿牛饮,喝完了,抹抹嘴唇说,我饿了,我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粒米未沾。
袁春梅一拍桌子说,许得才,你开小差还有理了是不是?你不要得寸进尺。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开小差?说清楚,给你喝稀饭。
许得才眼皮一耷拉,不说话了。
袁春梅问,你刚才说我们办事不公,怎么不公了?
许得才说,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袁春梅说,废话,你当然得说实话。
许得才说,那我就说了。荟河战役之前,陈旅长到我的防御阵地上视察,对我的战术计划给予高度评价。陈旅长说,此仗不死,这个可以当团长,至少也可以当团参谋长。荟河战役我的营歼灭两百多敌人,还缴了两个连的械,可是我还是营长。你们把陈三川派来当团长。凭什么?陈三川有勇无谋,乱打一气,把“铁锤支队”差点儿打光了,破坏了陈旅长的作战计划,要不是陈旅长及时派出冯知良冒险深入左家庄,他就完蛋了,可是居然让他当团长。我能服吗?像他那样瞎指挥,我在他手下,早晚会当冤死鬼,我当然不干。我就是牺牲了,也得牺牲个正经处。你们既然这样是非不分,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袁春梅真的火了,站起来,盯着许得才说,啊,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嫌官小啊,你还想要挟组织啊!许得才我告诉你,我们革命军人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的干部能上能下。像你这样利欲熏心,怎么配当一个革命者?
许得才嘿嘿一声冷笑说,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什么能上能下,为什么只有我能上能下?我许得才从二十六岁参加革命,也是十个年头了,我年龄不比别人小,伤疤不必别人少,功劳不比别人差,能力不比别人低,连二流子刘锁柱都当了团参谋长,我还当个营长,我一没投降鬼子,二没投降国军,三没有把部队丢掉,为什么不提升我?
袁春梅说,你说呢,你说为什么?
许得才说,袁副政委,明人不做暗事,那我就说了,说错了你扇我耳光子。
袁春梅说,我不扇你耳光子,我们按政策办。
许得才说,部队有传说,你不知道?
袁春梅说,我不知道,什么传说?
许得才说,有人说,陈三川是你的干儿子,陈三川屡次犯错,还能一路提升,就是因为有袁副政委抽台。
袁春梅似乎并不意外,微笑地看着许得才说,你相信吗?
许得才说,我不能不信,反正陈三川比我走运。
袁春梅说,好,那我告诉你,你的话是一派胡言,你把我们革命者的关系庸俗化了。我跟你讲,这是我们内部有些心怀叵测的人造谣。这个谣言我以后再查。
许得才不吭气。
袁春梅说,现在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一直当这个营长。你这个人,打仗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而在个人利益上,又斤斤计较。就凭你这个觉悟,比进步,比当官,能提升你吗?
许得才说,我当然要比进步,要比当官。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把账算明白一点,给我一笔糊涂账,我当然不干。
袁春梅说,他妈的许得才,你真不愧是个卖油条的,干革命还讨价还价。
许得才说,干革命不公正,那还叫什么革命,那跟国民党还有区别吗,那还不如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做事最公正。
许得才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袁春梅盯着他,把盯得发毛。许得才说,袁副政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袁春梅还是盯着他,直到把他盯得满头大汗才问,许得才,你是说日本鬼子公正?日本鬼子侵略我们的国家,烧杀抢掠,你说日本鬼子公正?你他妈的难道是汉奸?
许得才吓坏了,连忙说,我是说,日本鬼子用人……日本鬼子用人是……公正的,不,不是,是说日本鬼子赏罚分明,一是一,二是二……
袁春梅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许得才,你知道干部临阵脱逃是什么结果吗?
许得才顿时傻眼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袁春梅,袁副政委,我不是临阵脱逃,我是回家。不,我不是回家,我是开小差……
袁春梅冷冷一笑说,你的事可大可小,开小差和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别?你是一个营长,我们甚至不排除你携枪投敌的可能。临阵脱逃可以枪毙你一次,携枪投敌可以枪毙你一次,美化日本鬼子,可以枪毙你一次,诬蔑指挥机关任人唯亲,可以枪毙你一次。不过,枪毙你四次需要四颗子弹,那太浪费了。我派一个神枪手,给你一颗子弹,省下三颗子弹,也算是你最后对革命做出贡献了。来人啦,先把许得才送到改造队,等我们有空了,审判后枪毙!
许得才哀嚎一声,袁副政委,我一时糊涂,可我罪不该死啊!
这以后,许得才的日子就难熬了。改造队里被监视劳动的,多数都是所谓的落后分子,多数都是开小差的,一说起来,主要是抗战胜利后,产生了革命胜利了,该回家享受抗战胜利果实的思想。一个营的副教导营说了一句春秋无义战的话,就被关进来了。还有一个参谋说了一句,不是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吗?也被关进来了。这个参谋天天喊,我冤枉啊,我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因为我痛恨国民党挑起内战,内战又不是我们挑起来的,我不是反动啊。可是他说不清楚了,没有人理他。不过他们的情况比许得才要好一点,因为没有人说要枪毙他们,他们只是在这里改造的。
在改造队里,吃不饱不说,还要干很重的活。淮海战役中,部队缴获了很多武器装备,有些已经被损坏了,就让改造队拆卸,重新组装。许得才属于死刑犯,随时等着杀头,重活当然由他们这号人来干,干得不好还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