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石被感染了,热血在胸口处奔涌。他脱口说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未来者我们的未来!春梅,请你向组织转达我的请求,把最困难的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吧。我要做革命洪流的中流砥柱,绝不做知难而退的懦夫!
袁春梅转身,仰脸,举起亮晶晶的双眸,深情地看着他,注视良久,眼睛里洋溢着灿烂的光芒。袁春梅说,好,我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这几个月学业突飞猛进,深得教官的赏识。根据上级安排,我们在毕业的前夕,不仅要把我们自己的人拉到革命队伍里,还要在教官中发展同情革命的力量。你的任务是秘密接触杨邑,试探他的态度,争取把他发展为自己的同志。这个人军事上很有作为,我们的队伍需要这样的人。
陈秋石一听这话顿时愣住,脑袋哗地一下就大了。他看着袁春梅,怔怔地半天没有做声。
袁春梅问,你怎么啦,难道你不想接受这个任务?
陈秋石把眼皮耷拉下来,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杨教官赏识我是不错,可杨教官是老牌的军人,淡泊名利,专心治学。这样的人,油盐不进,我怎么可能把他拉到革命队伍呢?我若去跟他讲我是共产党,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袁春梅说,你搞战术挺明白,做兵运工作怎么这么刻板呢?没有人让你明火执仗地去跟他说你是共产党。杨邑也是咱们的江淮乡亲,你可以以这个理由经常接近他,拐弯抹角地流露对于国民党的看法。如果他同情你的看法,说明有工作的余地,如果他态度强硬或者暧昧,说明暂时时机还不成熟。你的任务就是试探。
陈秋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那怎么行?杨教官是战术专家,倘若他察觉我的身份,给我来个将计就计,我不是自投罗网吗?
陈家的灭顶之灾降临在陈继业五岁那年。那年淮上大旱,饥民遍野,大别山里闹起了匪患。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土匪董占水的队伍摸进了隐贤集。陈本茂一听见镇上响起了枪声,人喊马叫,就知道上土匪了。老头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孙子,心急火燎地扎了一个火把,让蔡菊花赶紧带着孙子回胭脂河娘家。
蔡菊花眼含热泪,结结巴巴地说,爹爹,你跟娘也走吧,咱们一家先到胭脂河避两天风。
老地主头摇得像拨郎鼓说,我和你娘跑不动了,不能拖累你们,你们娘儿俩快跑。
蔡菊花说,爹爹,你和娘要保重啊。
老地主说,是福跑不脱,是祸躲不过,你把孩子给我带走,别的你就别操心了。
蔡菊花背起继业,担心二老,一步一回头,出门才走几步,公公就追了上来,往门前圩沟一指说,从吊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东西。往后回来倘若见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东西取出来。记住,要让继业读书啊!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又说,要让继业娶一门好亲,陈家不能断根啊!
蔡菊花说,爹爹你放心,媳妇一定办到。
老地主说,还有一件事情,往后万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了,你就嫁个好人家,不过孩子不能改姓。陈家只有这一根独苗了,你不能让我断子绝孙。
蔡菊花说,我不会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来,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说,别提那个半吊子了。我们陈家败落至此,都是这个半吊子带来的祸害。以后那个半吊子就是回来,也别认他。
蔡菊花说,那怎么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来。
老地主一跺脚说,闺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前面有三道山梁,出了这三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继业继业,往后就不叫继业了,大名陈三川,走出三川,大路朝天。闺女你可记住了?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说,你再说一遍。
蔡菊花说,大名陈三川,走出三川,大路朝天。
好了,我死也闭眼了。
说完这话,老地主推了儿媳妇一把,转身走了。
蔡菊花没有带着儿子逃回胭脂河,惊慌之中,她把路走错了,硬是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两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时分她才发现,她和儿子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东河口。
那天娘儿俩在东河口的西街头坐了半个时辰,孩子又累又饿,却不哭,睁着一双混沌的小眼睛,看头顶上飞舞的苍蝇。蔡菊花欲哭无泪,不知道下一步路该往哪里走。
正在愁肠百结之际,从东河口街中心走过来一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尘不染。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儿俩身边,停下步子,细细打量当娘的,再细细打量孩子。男人揉揉眼睛说,我看你娘儿俩风尘仆仆,满脸惊慌,莫非有难处,为何枯坐街头?
蔡菊花不摸这男人底细,抱过孩子,一言不发。
男人说,小大姐你不用怕,我是东河口的教书先生,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见你母子可怜,想必是外乡落难之人。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本人或许可以帮你指出一条生路。
蔡菊花一听说这人是教书先生,先就松了三分戒备,抬头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说,天已晌午,看这光景,你娘儿俩已受颠沛流离之苦,想必又累又饿。我这里有铜钱三文,你且拿去买两个烧饼,要一壶粗茶,充饥解渴。若前方有路,随你自便。若无处可去,我家就在镇西,打听郑秉杰家便是。我或可为你作保,在镇上谋一帮工营生。
男人说完,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孩子身边,叹了一口气,掉身走了。孩子看见铜钱,并不欢喜,迟疑了片刻,伸出脚去,用脏乎乎的鞋底踩住铜钱。蔡菊花看着男人的背影,觉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阳光从头顶斜下来,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着太阳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住,转身,等她下文。
蔡菊花掠掠脑门前的乱发,揉揉眼角,抠抠眼屎,抻抻衣襟,踮起不小的小脚往前走了几步说,大哥,乱世之中,好人难寻,算咱娘儿俩有福,遇上大哥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帮俺娘儿俩寻个落脚的地方,贱妇粗活针线样样做得,有一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贱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哥的恩情。
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双膝,冲着男人磕了个响头。
男人慌忙奔过来,弯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了,搓着手说,大姐快快请起,有话从长计议。
蔡菊花仍然跪着说,俺娘儿俩的生路,就拜托大哥了。
眼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男人有些着急,说,大姐,你快起来,跪在这里成何体统?我已经跟你说了,逢人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你跟我到学校去吧,住下后我再给你谋个差事。
蔡菊花一听,又往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往四下里看了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着男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