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添丁说,说起来也是我的责任。官亭埠战役打得那么好,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我们和国军二一二师配合得好。我当时琢磨,淮上州的抗战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得益于抗日统一战线牢不可破,所以我就想趁热打铁,战报上多发一些这方面的文章,剧社再排一个反映统一战线的大戏。可是我们都犯了小资产阶级的幼稚病。当然这个责任不在你,应该由我负领导责任。
梁楚韵靠在廖添丁的门框上,半天才若有所悟,可能是宣传方向又出了问题。果然,廖添丁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一些事情。原来,最近这段时间,局势变化莫测,上面的宣传政策也随之调整。廖添丁兼任主编的战报上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官亭埠战役淮上支队和二一二师并肩作战的消息,受到江淮军区政委曹泗安的严厉批评。曹泗安指责战报政治上不敏感,感情上有偏差,甚至有美化二一二师、冲淡淮上支队功绩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把梁楚韵的这个《一门两将》抛出去,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廖添丁说,有些问题不是你我考虑的。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拿出另外的一台戏。陈三川擦枪走火无意伤人,章林坡借题发挥揪住不松,少年英雄要饭送死,途遇敌人白手夺枪,女司令陈词感天动地,民心难违刀下留人。你看,这是多么生动的事例,又是多么戏剧化的素材?这个剧编好了,可以拿到延安去演。
梁楚韵说,这个我也想过,可是……
廖添丁说,可是什么,这个戏既好写又好演,既叫座又有政治意义。赶快下手吧,这两天你就带着胡亚捷到西华山去找陈三川,再深入地采访一下,把他的思想境界写深写透。
陈三川的故事,梁楚韵并不陌生,干部团来到淮上支队,接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那一次,公审结束的消息传来,杜家老楼张灯结彩,部队集会在东边的晒场上,欢迎袁春梅和陈三川凯旋而归。从马车上下来,陈三川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袁春梅春风满面,举着陈三川的胳膊频频摇摆,那副情景,让梁楚韵心里酸酸的,好像那场戏的主角不是陈三川,而是袁春梅。从那以后,梁楚韵就开始怀疑,擦枪走火难道是真的吗,怎么会那么巧,而且打死的还是一个跟陈三川有前嫌的人,说不定这真的是少年英雄玩的一个小把戏。当然,这个疑窦只能埋在心里,事情已有公论,无论是站在淮上支队的立场,还是出于大局考虑,都不容许她说三道四。
如果从创作的角度考虑呢,梁楚韵不得不承认,廖添丁的话是对的,陈三川擦枪走火的前前后后,冲突不断,迭宕起伏,确实是做戏的好素材。这一点,梁楚韵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不会看不出来。她之所以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有很复杂的原因。
听说陈副司令召见,刘锁柱就打开了小算盘。在官亭埠战役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中,他是首功,最先探明敌辎重部队运载的是小铁皮筏子,也是他。在那场战斗中他的手榴弹小分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袁春梅副政委后来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刘锁柱前段时间一直不服气,他的年龄比陈三川整整大了七岁,而过去一直听陈三川吆喝。陈三川倒楣了,他才当了连长。这次他奉命带领一个排前往支队部领取战利品,交割完毕后,冯知良让他的手下原地待命,然后叫来一个战士,交代他把刘连长带到杜家老楼,说是陈副司令早晨看值班记录,知道三团是刘锁柱来领东西,特意关照要见他。刘锁柱当时一阵心跳,他约摸陈副司令召见,没准是要提拔他当营长呢。
警卫员把刘锁柱领进杜家老楼后花园,陈秋石正在一棵月桂前数那上面的幼蕾,刘锁柱上前喊了一声报告,陈秋石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问,你就是刘锁柱?
刘锁柱胸脯一挺,肚子都凸出来了,样子有点滑稽,却是一脸严肃,立正答道,是,我是三团五连连长刘锁柱。
陈秋石又点点头说,好,我听说过你,长岭山战斗打得不错。听说你扔手榴弹很厉害,是吗?
刘锁柱说,是,我可以扔七十步,如果有几顿肉吃,我可以扔八十步。
哦?陈秋石笑笑,背起手,开始踱步,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见刘锁柱还在原地傻站着,招手说,过来,陪我走走。
刘锁柱赶紧小跑跟了上去。陈秋石在前,刘锁柱在后,出了后花园,再走出杜家老楼的吊桥,踏上了外面圩沟的塘埂。
这正是春天的上午,过了清明,油菜花开得很旺,这片四周环山的小小平原金黄一片。陈秋石说,哈哈,官亭埠战役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散步,没想到杜家老楼这么气派!
刘锁柱说,地主老财嘛,搜刮劳动人民的血汗,作威作福。
啊?陈秋石回头看了刘锁柱一眼,笑了,哈哈,你还挺有阶级觉悟的嘛。
刘锁柱得意一笑说,这都是夏文华教的。
又往前走了几步,陈秋石说,地主老财也有好的,不一定都是搜刮人民血汗。不过总而言之地主老财是剥削阶级,应该革命。
刘锁柱哪里知道陈秋石此刻的心情。陈秋石确实是第一次闲下心来审视杜家老楼。这个庄园比陈家圩子要大得多,但是建筑风格却大同小异,都是北方徽派的框架。触景生情,早年的很多记忆涌上了陈秋石的眼前。当然,陈秋石召见刘锁柱,并不是为了让他陪着怀旧的。陈秋石说,刘锁柱,听说你是东河口的人?
刘锁柱回答,是的,三代都在东河口,家庭出身铁匠。
陈秋石说,那我问你,当年陈三川娘俩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
刘锁柱咧嘴笑了说,首长,你要问这个,找我算找对了。当年黄大嫂带着陈三川到东河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郑团长,认识的第二个人就是我。
陈秋石停住步子,盯着刘锁柱说,那时候黄大嫂,啊,那时候黄寒梅是个什么样子?
刘锁柱想了想说,什么样子?就是叫花子的样子,头上一蓬鸡窝,还挂着树叶子,脸上都是灰。那陈三川还是个娃子,眼圈上还粘着眼屎。
陈秋石又问,长相呢?听说黄寒梅样子很……不太,不太标致?
刘锁柱说,嗨,什么不标致,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大脸盘子小眼睛,腿还有点短……报告首长,这话可不能让陈三川知道,让他知道我说他娘是丑八怪,他非杀了我不可!
陈秋石说,啊,陈三川有这么厉害?
刘锁柱说,厉害!那龟孙人小鬼大,报复心重,你前头得罪他,后头就不知道会在哪里遭他毒手!
陈秋石不动了,腿杆子不动,眼睛也不动。陈秋石的眼睛在看天。天很蓝,白云下面有一队“人”字形的大雁,从南往北,鸣叫着掠过。陈秋石自言自语地说,啊,天暖了。
刘锁柱不知道陈副司令在想什么,也站住了,有点紧张。
陈秋石突然问,刘锁柱,你说你们三大技术好,你能把领头的大雁给我打下来吗?
刘锁柱看看当空而过的雁队,有点发怵说,这个,这个我没把握,陈三川行,陈三川才是神枪手,百步穿杨。
陈秋石哦了一声,淡淡一笑。
刘锁柱想了想,突然打开盒子枪套,擎枪在手说,我试试。说着扬起胳膊,把枪举了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瞄向大雁。
陈秋石伸手把刘锁柱的枪口按下了,嘿嘿一笑说,算了,它也不容易,无辜杀生,罪过啊。
刘锁柱悻悻收手,把枪装回了枪套。
陈秋石仰头看了一阵才收回目光,接着往前走,说道,刘锁柱,你再仔细想想,那陈三川当初到东河口的时候,应该是多大年纪?
刘锁柱愣住了,愣了好长一会儿时间才说,这个我说不好,大约四五岁吧。
陈秋石说,到底是四岁还是五岁?
刘锁柱又想了一阵说,确实说不好,首长,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养过小孩,不知道四岁是个什么样,五岁又是个什么样,只要他不吃奶了,我看都一样。
陈秋石不禁笑了说,啊,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说这个事情了。我问你,你当个连长,你觉得当得怎么样?
刘锁柱来了精神,两腿一并说,报告首长,不客气地说,我当连长当得很好,我的连队有七十六个战士,十一个神枪手,三十二个神投手,我的连队投弹平均五十五步,参加过湘红甸战斗、胭脂河战斗、三十铺战斗、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
陈秋石说,你的连队还会干什么?
刘锁柱说,我的连队除了打仗,还有人会烧砖窑,还有篾匠、木匠、轧棉花的、修脚搓澡卖狗皮膏药的都有……见陈秋石眉头皱起来,刘锁柱顿了一下说,嘿嘿,不过,他们如今最拿手的还是射击刺杀投弹。
陈秋石说,射击刺杀投弹都是战斗技术,你当连长的要学战术,往大里说就是谋略,谋略你懂吗?
刘锁柱说,我懂,就是神机妙算,诸葛亮那一套。
陈秋石说,就算是吧,往小里说,就是讲究打仗的章法,用兵之道。
刘锁柱说,没文化也能神机妙算?
陈秋石说,没文化可以学嘛,我跟你讲,以后我们要打大仗,没文化是不能当连长的,当排长都不行。
刘锁柱吓了一跳,赶紧问,那首长……你是说咱就该罢官了?
陈秋石哭笑不得,只好说,眼下还做不到,但以后肯定是这样,所以你们要抓紧学文化。
刘锁柱的嗓子眼儿咕噜了一阵子,像噎住似的,半天没有说话。
陈秋石又问,你能讲讲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的特点吗?
刘锁柱傻眼了,伸长脖子问,首长你说啥?特点,啥叫特点?
陈秋石说,特点嘛……这么跟你说吧,敌情、地形、我方的力量,你能把这三个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吗?
刘锁柱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然后说,报告首长,让我想想,我应该知道的。
陈秋石说,好,不用着急,我们转完这一圈,回到吊桥口,你再回答。
刘锁柱的心狂跳起来,他曾经听别人说过,大官考察下属,往往就是出一些问题让下面的人回答。答对了,就像赶考中榜,往后就飞黄腾达了。答错了,那就是放屁砸脚后跟,自认倒楣了。
一圈很快就转完了,在踏上吊桥之前,刘锁柱对陈秋石说,报告首长,我想明白了,在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中,敌人的总兵力我搞不清楚,但是前后跟我们对打的有六辆车的兵力,他们每辆车有二十个人,所以我们五连和六连对付的应该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我们两个连队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从作战条件上看,我们比敌人有利,所以我们得手了……
陈秋石挥手打断刘锁柱的话说,慢点,你说有利,利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在暗处,他在明处,这是第一。第二,我们首先发起袭击,他措手不及,战斗之初,他伤亡大,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陈秋石又摆摆手说,这个战斗属于什么性质?
刘锁柱说,什么性质?什么叫性质?
陈秋石说,就是名字,这个战斗应该有个名字。
刘锁柱又愣了,半天才说,哎呀,想起了三国,有个名字,叫什么,叫伏兵……
很好!刘锁柱正在搜肠刮肚,猛然听到陈副司令击掌喝彩。陈秋石说,很好,就是这个意思。现代军事术语叫伏击战,意思你懂了。你再说说,伏击战伏击的一方最忌讳什么?
刘锁柱得意了,一得意就忘形了,哈哈,报告首长,这个问题问我又问对了,那天袁副政委也问我怎么打,我当时就是个军师,不,我当时就是个中军先锋,我跟她讲,速战速决,打了就跑。伏击战最忌讳什么?首长我跟你讲,伏击战最忌讳的就是恋战,要是被鬼子缠住,那就鸡飞蛋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