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梅和江碧云按照队伍上的规矩,在黄寒梅的坟墓钱燃了几炷高香,并排敬了个礼。袁春梅问江碧云,黄寒梅同志的故乡到底是哪里?
江碧云说,早年在东河口的时候,听郑团长说过,好像是胭脂河一带的人,因为家里上土匪了,逃难来到东河口。
袁春梅又问,陈三川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吗?
江碧云说,或许知道一点。
袁春梅说,按说,像黄寒梅这样的,虽然没有直接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但是她曾经参加过抗战,立过很大的功劳,为抗战做了很多贡献,是应该被追认烈士的。等抗战胜利了,我们要把她的情况通报给他的家属。
江碧云说,她的家属只有陈三川了。
袁春梅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件事情还不一定。现在兵荒马乱,好多情况都不清楚。我想,黄大嫂她还应该有其他的家属。有些工作,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了。
江碧云说,我明白了。我们的队伍,来的去的,都应该清清楚楚。
袁春梅说,碧云,我跟你说,陈三川这个孩子,我一见面就受感动。打仗勇敢不说,可贵就可贵在他临危不惧,遇事不慌。小小年纪,确实不容易。时势造英雄啊!你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吗?
江碧云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我曾经问过郑团长,郑团长好像也不清楚。黄寒梅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提陈三川的父亲。也许是不在人间了。
袁春梅又问,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发生后,曾有传言,说黄寒梅和万寿台有那种关系,因为被国军教练李万方看见,借此侮辱陈三川,陈三川一怒之下才有了擦枪走火事件。对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
江碧云说,这个我清楚。黄寒梅负伤之后,行动不便。郑团长把她安排在兵工厂里,并且让万寿台多照顾她,确实也有缀合他们的意思。但是黄寒梅封建得很,明明白白地跟万寿台说了,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可以,其他的不行。黄寒梅死后,郑团长专门派人向万寿台调查,万寿台对天发誓,他和黄寒梅之间绝对是纯粹的同志关系,他们经常一起到山下抬水,李万方要是看见,也只能是看见他们抬水。万寿台冤枉死了,说他和黄寒梅连玩笑都不敢开。
哦,是这样啊!袁春梅长长地感叹一声,又说,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很难有正常的爱情。在所有的爱情悲剧里,最受伤害的总是女人。
江碧云没有说话,看着仰天长叹的袁春梅,自己的眼睛却湿润起来。
回到营地,袁春梅让江碧云把陈三川叫来,她要从容地了解一下这个少年英雄的来历和思想。
陈三川对陈秋石的威严无所畏惧,对袁春梅却是毕恭毕敬,这种恭敬是发自内心的,他崇拜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司令。陈副司令尽管权威,但陈副司令看不起他,这使他的自尊心很受伤害。而袁副政委就不一样了,就像天仙一样美丽,就像娘亲一样和蔼。
在袁春梅的窝棚面前,陈三川站得笔直。袁春梅搬过一个四脚凳子说,坐下,别那么绷着,随便聊聊。
陈三川仍然立正,小眼放光,炯炯有神地回答,报告袁副政委,我站惯了,坐着不习惯。
袁春梅眉头一皱说,坐下,这是命令!
陈三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袁春梅,这才亦步亦趋地走近板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个屁股挨着板凳。
袁春梅说,陈三川,你是抗日军队的连长了。我问你话,你能实话实说吗?
陈三川呼啦一下又蹦起来,立正回答,报告袁副政委,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
袁春梅说,坐下!
待陈三川重新落座,袁春梅问,你知道你的家史吗?我是说过去的历史。
陈三川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小时候因为家里遭难,娘带着我逃难,走错了路,才到了东河口,被郑大先生……郑团长收留了。
走错了路?袁春梅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又问,那么,当年你们娘儿俩本来是要到哪里去,又是从哪里来,你知道吗?
陈三川坐不住了,身体扭了一下,觉得不妥,再坐规矩了,两只手搓着膝盖说,我不知道。
袁春梅说,我调查过你的历史,你到东河口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家里过去的事情,多少还有一些记忆吧,譬如说你的父亲?
陈三川愣住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报告,报告袁副政委,我娘说我没有父亲。
袁春梅笑了笑说,孩子话!你怎么能没有父亲呢?没有父亲,就不会有你,这你应该明白。
陈三川的脑门开始冒汗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娘说,我娘说,我父亲死了。
袁春梅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娘跟你说过吗?
陈三川盯着袁春梅,看了很久才说,报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我娘说,我们娘儿俩受的苦,都是我那死鬼爹害的。
是吗?袁春梅站起来了,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问陈三川,假如,你娘是因为恨你爹才说你爹是死鬼,假如,你爹并没有死,假如,他还活着,那么,你恨你爹吗?
陈三川呼啦又站起来了,面红耳赤地看着袁春梅说,报告袁副政委,你是说我爹他还活着?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袁春梅摆摆手说,坐下陈连长,你已经是连长了,要冷静。我跟你说,这是假设。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爹是什么样的人,更不能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只是想知道,你恨不恨你爹?
陈三川没有回答,就那么原地站立,傻傻地看着袁春梅,半晌才说,我恨他!可是我想见到他!
陈秋石的心脏骤然抽搐了一下。
这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陈秋石会时不时地感到心脏抽搐,没有先兆,猝不及防,似乎什么都没有,就是没来由地抽搐。凭借在南湖分校学到的战地救护常识,他认为这不是病,即便是病,也是神经性的,不是心脏本身出了毛病,而病因,只能解释是累的。
他委实太累了。来到淮上支队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大别山的山岳丛林之间,他思维的触角几乎摸索了淮上州的每个角落。他的脑子里不仅充斥了山山水水,更有人,那么多的人。虽然那些人他不一定认识,不一定每天见面,但是,每时每刻,他都在同他们较量或者交流,他们的思想在空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接触、对抗、博弈,然后,他胜利了。
抽搐过去了,一切复归平静。平静下来的陈秋石望着天井水槽里绽放的水花,听着春风裹胁的雨声和不远处山涧溪流冲刷的声音,一阵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屈指算来,他抛家别子已经十七个年头了,从书生到战将,从少年到中年,倥偬岁月,鞍马劳顿,蓦然回首,家破人亡,此情此景,不禁悲从中来。
官亭埠战役结束后,堂叔公又托人捎话来,两个家门弟兄到胭脂河遍访蔡氏家族,仍然没有找到蔡菊花和陈继业的下落。胭脂河抗日区长常德法也向他禀报,自从当年陈家圩子上土匪之后,他的岳父蔡孙方曾经亲自到隐贤集寻找,并且出资买通匪首董占水手下的喽啰打听,该喽啰言之凿凿地说,他们在陈家圩子只见到陈本茂老俩口,没有见到蔡菊花和陈继业。照这个情况分析,蔡菊花娘儿俩免遭董占水的毒手,应该还活在人间,可是他们在哪里呢?董占水已经当了汉奸,隐贤集十多年未遇匪患,他们娘儿俩即使不回隐贤集,也应该回胭脂河,至少也应该露一面,至少也应该有点消息吧,可是没有。
自从见到那个叫陈三川的少年英雄,陈秋石就想到了自己的骨肉。平心而论,他并不排斥那个桀骜不驯的孩子,相反,第一眼见到陈三川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出现了一次抽搐。他甚至在冥冥中觉得这个孩子同自己有着某种割扯不断的干系,他甚至一度怀疑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陈继业。那双小眼睛,那张大脸盘,似曾相识,隐约有点像蔡菊花。可是从袁春梅了解的情况看,陈三川是丁卯年生人,属兔的,而陈秋石清清楚楚地记得,陈继业是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属龙;这个陈三川,比自己的儿子陈继业大了一岁零六天。况且陈三川的母亲名叫黄寒梅而不是蔡菊花。
尽管有很多不符之处,但陈秋石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除了隐隐约约的怀疑,那个陈三川给他的印象也是深刻的,站在淮上支队副司令员的立场上,他为手下有这样一个不畏生死、敢作敢当的基层指挥员而感到欣慰。只是,陈三川的那种铁皮脑袋不怕打的作风,不顾一切的蛮横作风使他常常替这个草莽英雄担心,既担心他的现在,也担心他的将来。
陈三川离开支队部之后的第三天,袁春梅到支队部开会,在杜家老楼后花园里。两个人曾经就陈三川的问题有过一次对话。
此时正值严冬,冰雪尚未消融,园中腊梅挂雪绽放,娇艳欲滴。这本来是个谈情说爱的绝佳所在,然而此时在陈秋石和袁春梅之间,却似乎丝毫没有人间温情,小方桌上放着一壶热茶,两人相对而坐,隔桌相望,公事公办,而且话不投机。
袁春梅说,陈副司令,我很不理解,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少年英雄,为什么在你这里得不到赞扬。一个孩子,热脸贴你冷屁股,你竟然为了你的那匹丑马抽他的马鞭子。我真是怀疑你的阶级感情出了问题,难道我们的少年英雄还不如你的一匹马?要知道,他是一个战功卓著的连长啊,你还真的把他当作马夫啊?就是马夫,也不能动不动就耍军阀啊!
陈秋石当时苦笑。袁春梅不可能理解他的内心活动。当初他之所以接受陈三川给他当马夫,在韩子君,是为了让陈三川长见识,而在他则是为了近距离地观察和调教这个小子。玉不琢,不成器啊!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确定,陈三川是一块璞玉还是一块顽石。
袁春梅说,既然你陈副司令不中意,那么我们只好留在三团使用了。他本来就是个连长,在官亭埠战役中,他以你的马夫的身份,还是表现不凡,我们决定让他继续当连长,你看怎么样?
陈秋石说,连一级干部,你们团里定就行,无须征求我的意见。
袁春梅说,因为他曾经给你当过马夫,而且他又是擅自离开你的,我们尊重你的态度。
陈秋石说,如果说真话,我认为陈三川当连长并不合适。
袁春梅说,可是他本来就是连长,过去的战斗表明,他当连长是称职的。
陈秋石说,那是因为别无选择,矮子头上拔将军,凑合着用。
袁春梅说,你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有一定道理,放在陈三川身上不公正,陈三川的战功和战斗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
陈秋石没有反驳袁春梅,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袁春梅同志,你认为日本鬼子的战斗力如何?
袁春梅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侵略战争的最后结局必然是灭亡!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苦笑了一下说,春梅同志,我们是带兵打仗的人,不能光喊口号。我跟日本鬼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研究了很多年,突然有一个重大发现。
袁春梅说,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