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成城找二团政委赵子明商量说,老赵,我们也不能总是把陈秋石当驴使啊,得想点别的办法。
赵子明说,陈秋石兴趣单调,我拉他打篮球他不干,说不会打;推牌九他也不干,说那是赌博;下河摸鱼他不去,说上次就是在水里冻出了毛病;上山打猎也不干,说杀生。连酒也不喝,说是恶习。
成旅长说,这家伙,真是乏味得很,难怪袁春梅没有嫁给他。他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吗?
赵子明说,我们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地下组织搞了一个新潮剧社,其实就是外围组织,那时候参加排戏他很积极。
成旅长眼睛一亮说,啊,还有这回事?那好啊,让他到文工团工作一段时间怎么样?
赵子明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上来说,那恐怕不合适吧,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成旅长问,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赵子明说,老陈患的是相思病,文工团里女兵多,恐怕不合适。
成旅长火了,一拍桌子说,胡说!谁说陈秋石患的是相思病?诺尔曼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抑郁症,同相思病是两回事,你们再也不能说是相思病了,再说相思病就是诋毁同志。
赵子明嘟嘟囔囔地说,我说顺嘴了,再说我也没有在外面说,他的情况旅长是清楚的。
成旅长说,我当然清楚,他就是抑郁症。我找郑凯南谈了好几次,郑凯南告诉我,陈秋石的病实际上是在漳河峪战斗的时候就出现了,是战争压力造成的。
赵子明说,这个我也听说了。生病在前,见袁春梅在后,发病更在后。
成旅长说,赵子明你想个招,出个节目,让陈秋石客串一下,看看起不起作用。
赵子明尽管满腹狐疑,但旅长的命令他不能不执行。他往文工团跑了两次,心里就有数了。
中秋节改善伙食,吃饭的时候,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文工团排练《三打穆家寨》,缺一个角,想找人客串一下,你有没有兴趣?
陈秋石嘴里一块骨头啃了一半,又拿了出来,举在手上问,青衣还是花旦?
赵子明一听,这话有戏,忙说是改编的话剧,缺杨宗保。
陈秋石眼皮一跳说,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着落。文工团在百泉山的东北角,三三六旅二团在百泉山的西北角,中间隔着一个山根,也就七八里路。第二天早上,赵子明和陈秋石就上路了。
大清早晨,陈秋石哼着小调,给他的老山羊洗了个澡,通身刷得锃亮照人。那马自从嵩山高地战斗之后,似乎也感觉到人们对它的羡慕眼神,更是高昂着头颅,傲然雄视。
两匹马一前一后,不紧不慢,悠忽悠哉。陈秋石骑在马背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容光焕发。赵子明发现,陈秋石这天穿着半新的军装,里面的洋布衬衫领口雪白,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想,好兆头啊!
百泉山是太行山南端的一个尾巴,不大,植被丰富,山上有一座百泉寺,黑瓦红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同山下款款东流的百泉河相互映照,很有灵气。行走在山下的小路上,赵子明突然有种感觉,此地钟灵毓秀,没准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他有点犹豫,要不要抽空悄悄的带陈秋石上山进一炷香。
拐过山根,就到了文工团的营地。
因为赵子明提前打了招呼,文工团的演员们对陈秋石的到来,既没有崇拜明星的热情,也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微笑致意,好像他本来就是老熟人。陈秋石由赵子明引导着进了排练室,是一间学校的大房子。文工团长廖添丁见陈秋石和赵子明到了,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二话不说就下口令,集合!
十几个男女演员从不同的角落里聚拢到一起,乱糟糟地排成两队。剩下赵子明和陈秋石站在一边傻看。赵子明用胳膊肘拐了拐陈秋石说,集合了,我们也入列。边说,边推着陈秋石进入到队列里。
然后,廖添丁开始整队,一声立正口令之后,陈秋石下意识地并拢了脚后跟。这就算进入状态了。
集合之后,廖添丁在队列前宣布角色分配,叫到陈秋石名字的时候,陈秋石很响亮地答了一声到。
然后发脚本,解散,主要演员对词。
赵子明的任务是陪练并监护陈秋石,也被分了一个角色,在这场戏里男扮女装演穆桂英的丫鬟。
陈秋石拿到脚本,按照廖添丁指定的位置,在排练室外的老柏树下面研究,正读着,一个衬衣扎在裤腰里的青年女八路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介绍,我叫梁楚韵,戏里是穆桂英,以后主要是咱俩对戏了。
陈秋石赶紧站起来说,有点拘谨地说,认识啊,我的老山羊还是你给取的名字呢。
梁楚韵说,还当真叫老山羊啊!没想到那是一匹神马。
陈秋石说,人不可貌相,马也不可貌相。
梁楚韵说,跟你这样的战术专家在一起,就是长见识。
陈秋石说,我在戏里是杨宗保,好久没有演戏了,请多包涵。
梁楚韵说,首长是赫赫有名的……刚说到这里,见赵子明在不远处向她摆手,便改口了,不叫首长,叫老陈,说,老陈,听说你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生,只是我们现在把它改成话剧了,和黄梅戏有些不太一样。
陈秋石说,我发现了,戏曲改话剧,四不像。
梁楚韵说,哎呀,老陈你真是行家,一针见血。因为部队北方人多,黄梅戏听不懂,所以还是改话剧,普及一点。
陈秋石松弛下来,就开始抬杠了,说,不对,黄梅戏是国粹,哪里的人都听得懂。
梁楚韵这才领教这个人认死理,只好说,因为演员多数都没有学过黄梅戏,所以,还是话剧好演一点。
陈秋石说,不对,话剧是外国的东西,要用北方话讲,更难学。
梁楚韵哭笑不得,只好说,是的是的,话剧很难学,但这是上级指定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
梁楚韵这么一说,陈秋石才不抬杠了。两个人开始对台词。赵子明老远观察陈秋石,还算正常。进入角色后,陈秋石比较投入,操着一口曲里拐弯的淮上方言,朗诵话剧台词,抑扬顿挫,有些滑稽。梁楚韵倒是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悦耳动听,时不时地纠正陈秋石的发音,漂亮的小脸蛋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春天的阳光下像珍珠一样闪动,楚楚动人。赵子明心里一动,觉得成旅长就是高明,没准成旅长安排的这场戏,戏外还有戏呢。
中午饭就在文工团吃,伙食不错,有白菜豆腐,咸菜萝卜,小米干饭。三五一伙,蹲在地上,说说笑笑,很有生活气息。赵子明端着碗问陈秋石,怎么样?
陈秋石反问,什么怎么样?
赵子明说,逼你入赘的那个媳妇。
陈秋石愣住了,脸色一变问,你说谁?
赵子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连忙说,跟你配戏的那个梁楚韵,穆桂英啊!
陈秋石这回倒是没有多心,点点头说,还好,小丫头会演戏。
上午熟悉了脚本,下午就开始排练。排练不用化妆,陈秋石还是那身行头,上装脱了,衬衣扎进皮带里,年轻了不少。在台上拿着脚本跟梁楚韵比划,还有武打动作,基本上不会,全靠廖添丁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累得满头大汗,倒也快活。
意外出在第二场。
第二场是杨宗保大战穆桂英。杨宗保在中军大帐中,调兵遣将。陈秋石依照台词,按部就班,然后就披挂上阵,同穆桂英也就是梁楚韵对打,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陈秋石突然走神了,打着打着不打了,神情恍惚,两眼迷茫,嘴里念念有词说,错了,完全错了,杨宗保简直是蠢才,这么明显的声东击西战术都不懂,还能当先锋?用人不当,指挥失误啊!
梁楚韵听不懂陈秋石的方言,硬着头皮往下走,一边念着台词,一边舞着木枪武打,没防备陈秋石在该闪身的时候没有闪开,而是杵着家伙原地站立不动了,脑袋上稀里糊涂地就挨了一家伙,当场就倒下了。
梁楚韵起先还当是陈秋石把戏演过头了,扔掉道具,弯腰去拉陈秋石,嘴里说,老陈,这场戏还不到倒下的时候,这才是第二次交锋。
老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子明情知大事不好,从后台飞奔过来,摇摇陈秋石的脑袋说,坏了,这狗日的犯病了,赶快送医疗队!
随着抗战局面的改变,淮上支队有了很大的发展,郑秉杰的三大队也被整编为淮上支队第三团,郑秉杰任团长兼政治委员,像红军时代,下辖五个连,空白营建制,全团四百余人。以下水涨船高,陈三川当了七连的连长后,就连刘锁柱也当了排长。
这几年,刘锁柱的变化很大,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在上战场之前腿肚子不哆嗦了。几仗下来,感觉自己很了不起,嘴边经常挂着一些抗日救国的大道理。胭脂河战斗,敢死队里也有他,不知道当时吃了什么药,居然没有筛糠,没有临阵脱逃,后来真的同敌人短兵相接了,他反倒不紧张了,端着步枪噼哩啪啦往人堆里放,眼看着好像打倒了几个。
这以后,刘锁柱就神气了,战斗间隙,还是照样吹牛,吹得最多的就是胭脂河战斗。有一次,刘锁柱对许得才和万寿台等人说,打仗嘛,其实没啥了不起的,关键就是不怕死,还要动脑筋。
许得才说,乖乖,几年下来,你刘锁柱猴子变成人了,好像成了文武双全。
刘锁柱说,那是啊,为什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你们不能看不起我了,我再也不是懒汉了,我现在功高劳苦,用兵如神。
万寿台说,去你妈的,你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立功,你就成精了?
刘锁柱说,怎么是碰巧?我就是有军事天才你信不信?胭脂河战斗,要不是我在关键的时候朝敌人的机枪阵地扔了六颗手榴弹,陈三川这小子就没命了。别看这小子平时野得像头豹子,关键的时候他还嫩了一点。哪能硬拼啊!你不怕死,小鬼子更不怕死,他们给陈三川来个前后夹击。陈三川硬是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挺身而出,吸引敌人追击,然后杀了他一个回马枪,这才解了陈三川的围。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舍生忘死啊,浴血奋战啊!
刘锁柱吹牛的时候,陈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窝棚,不动声色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刘锁柱,也不点破他。
万寿台说,照你这么说,陈三川的打仗经验还不如你,那为什么他当连长你当排长?
刘锁柱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他是郑秉杰的干儿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