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秉杰没有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过去一直在韩子君的指挥下打仗,胳肢窝里过日子还凑合,这次是独立指挥打仗,意气风发,难免犯书呆子的毛病。以后国共抗日联席会议上检讨这次战例,国军守备旅的参谋处长杨邑说郑秉杰缺乏军事常识,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中国兵法讲究围三阙一,意思就是说,如果进攻方的力量不足于一口把对方吃掉,那就要留有余地,三面围住打,逼着他向一个方向撤退,这时候如果有便宜可占,就接着真打,尾随杀伤,否则就假打,虚张声势,扩大战果而不至于让敌人作困兽犹斗,搞得两败俱伤。
胭脂河战斗的真实情况确如杨邑分析得那样,刘汉民他们控制了驳轮,堵死了日军原信小队的水上退路,另外又从北边和东西两边占据了制高点,战斗打响后,整个四面围住。战斗进行到七八分钟,日军指挥官原信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收拢人员,索性不突围了,一个小队的日军和一个中队的伪军全部集中在码头东侧的高地上,居高临下,机关枪往下扫射,郑秉杰的四面围困部队上不去,打成了僵局。
这个地方离瓦埠集据点只有十里路不到,离梅竹图据点也只有七八里路。这边枪炮齐鸣,那边据点里的鬼子立即出动增援。郑秉杰一看,不仅没有快速歼灭原信小队,击毙苏三山,反而让原信有了依托,搞了一个固守待援。如此,战斗目的没有达到,倒是给敌人留下一个笑柄。郑秉杰脑子发热,把队伍集合起来,准备强攻,要在十分钟之内拿下东侧高地。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跳了出来,说郑队长你等等,我带敢死队先去把狗日的炸了。
郑秉杰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是陈三川。陈三川背上斜插一把大刀,盒子枪吊在肚皮上,两只手各拎着三颗手榴弹,后盖全都打开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五个战士,这是陈三川临时组织起来的敢死队。敢死队里有个刘锁柱,两只细腿麻秸秆儿似的,在裤腿里簌簌发抖,一脸的视死如归表情,十分滑稽。
郑秉杰说,不行,太冒险了!
黄寒梅吓得脸都白了,失声尖叫,我的儿啊,这样不行啊!
陈三川横了他娘一眼说,娘你别管,看我的!
说完,终身一跳,一头钻进通往东侧高地的毛竹林。刘锁柱往前一看,迟疑了一下,也猫着腰跟了上去。
郑秉杰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赶紧组织后续队伍火速前进,以火力掩护陈三川。
等郑秉杰带着队伍追上去的时候,陈三川已经跳出了毛竹林,前面的几个战士也同鬼子接火了。鬼子的机枪猛烈地扫射,毛竹被齐刷刷地打断了不少,那几个战士被压制在一个沟坎里,举着大枪远远地向敌人阵地射击,效果并不理想。
郑秉杰正在寻找陈三川,忽然看见敌人阵地前闪过一个黑影,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郑秉杰总算找到感觉了,振臂喊道,全体射击,压制敌人火力,掩护陈三川!
鬼子发现有单兵接近,所有的火力都指向陈三川,陈三川倏然不见了人影,跟在郑秉杰后边黄寒梅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儿啊,你小心点啊!纵身就要跳出去,被郑秉杰一把拉住了,郑秉杰说,三川灵活,你去了反而误事!
黄寒梅说,我去吸引鬼子的火力,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黄寒梅的话音刚落,只见山坳里刷地一下又腾起一个黑影,左冲右突,避开鬼子的子弹,眼看就到了敌人机枪阵地不到十米远了,黄寒梅突然大张着双臂,手上举着一件红布褂子,冲出堑壕,一边狂奔一边高喊着,我的儿,当心啊,娘来帮你了!
黄寒梅这么一咋呼,游击队愣住了,鬼子也愣住了。远远地看见一团红色在山坳里跳跃,便有一部分火力向这边扫射。郑秉杰红了眼,也不讲战术了,抡起盒子枪朝身后一挥,喊了一声冲啊,带队向东侧高地冲去。
这是一场完全自发的突击战,然而所有的环节却有衔接得恰到好处。就在游击队快要进入敌人射程的时候,只见东侧高地上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郑秉杰举目望去,一个瘦瘦的身影在远处扔,那是刘锁柱,刘锁柱扔出的手榴弹就像天上的彩虹,线条匀称,目标准确,犹如神射。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抵近了敌人火力点的根基,反手向上扔,就像往碗里扔豆子一样不偏不倚,那是陈三川。
敢死队的突袭成功了。
这次战斗,虽然三大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终于击毙了原信少尉,活捉了汉奸苏三山,另外毙伤敌伪军二十多人。韩子君率领一大队挡住了增援之敌,杨邑也率领国军一六一团一部赶到胭脂河,将残敌一并聚歼。
打扫战场的时候,找到了身负重伤的黄寒梅,但是没有找到陈三川,只是在敌人的阵地前沿发现了几个手榴弹拉环。
黄寒梅身上中了四弹,战斗结束后被送到国军守备旅战地医院,虽然命保住了,但是腿上和嘴角却落下了残疾,说话也不利索了。黄寒梅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儿,我的儿他在哪里?
郑秉杰肝肠寸断,回答说,三川好着呢,已经回到队伍上了。
三天后,淮上州抗日联席指挥部召开会议,分析时局,调整协调作战计划,郑秉杰在会上泣不成声,追忆少年英雄陈三川的种种英勇事迹,检讨在胭脂河战斗中自己指挥失误。杨邑负责调查总结战例,得出结论,此次战斗,始于战术盲动,终于歪打正着,胜利来自偶然,黄寒梅陈三川母子功不可没。
就在三大队为陈三川的牺牲笼罩着一片悲痛的时候,陈三川意外地回来了。
华北平原上的临城反扫荡,同淮上的胭脂河战斗几乎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
成旅长在给陈秋石口述战斗任务的似乎时候,并不是完全放心,他其实是在检验他的“特殊疗法”成果。早在半个月前,成旅长就从抗大分校把赵子明商调过来了,担任二团的政治处主任,已经熟悉了部队。在赋予陈秋石任务的同时,同时任命赵子明为特遣支队政委,如此这般地作了交待:陈秋石的指挥如果正常正确,赵子明鼎力相助;一旦发现陈秋石犯病,赵子明可以行使临机决断权;万一陈秋石出现错乱,情形严重的话,可以将其临时控制起来,战斗指挥由赵子明全盘负责。
陈秋石见到赵子明的时候,很高兴地说,啊,老赵,你又调回来了?这回好了,我们又可以并肩战斗了。
赵子明心里嘀咕,这伙计难道真的好了,难道对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一点记忆多没有了?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会旧事重提,陈秋石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跟赵子明一起来的,还有冯知良,他是特遣支队惟一的参谋。
根据陈秋石的意图,冯知良制订了一个相当周密的临城反扫荡预案,成旅长看了,做了如下批示,把困难再想得细一点,应付突然变化的准备再充分一点。陈秋石为特遣支队军事责任者,赵子明为特遣支队政治责任者,赵子明同志行使最后决定权。
陈秋石看了这个批示,说了一句,啊,怎么赵子明同志行使最后决定权?这是红军时期的做法,现在怎么还搞这一套?
赵子明听了,心中暗喜,他喜的是陈秋石思维正常。赵子明试探着说,老陈,我带先遣连吧,你身体不好,随大队行动。
陈秋石冷冷地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起走。
当夜,按陈秋石的计划,特遣支队衔枚疾进。夜行军至漳河峪,分兵两路,一路由赵子明率领,趁夜岸在临城以南马河集之嵩山高地展开,构筑攻势,打伏击战,意在首先打乱右翼日军加强中队和伪军的战斗队形,吸引松井主力来援。
到了后半夜,部队陆续到位,兵力已经部署完毕,陈秋石骑马巡视三个伏击阵地,战士们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没想到,陈秋石在这里犯了一个战术上的错误。
他的意图是在嵩山高地扭住日军加强中队,死缠烂打,使其脱身不得,以主力摆开围歼态势,达成围点打援的效果。但是战斗打响后,敌人大胆地放弃了加强中队,并没有过来增援,使特遣支队的主力白白地等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战场情况急转直下,敌人主力从临城以南通过漳河大桥,悄悄地接近嵩山高地,从另一个方向上,反过来包围了特遣支队。
南线发现敌军主力部队的情况报到陈秋石的指挥所,赵子明紧张地看着陈秋石,陈秋石脸色煞白。他被敌人打了一个反包围战,一旦敌人控制了桩子山至峰洞一线,特遣支队就会腹背受敌,一面临河。嵩山高地并不高,这只是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小的丘陵,高差仅二十多米,特遣支队占领的阵地宽不过一公里,纵深不到二百米,在如此暴露和狭窄的地段,同火力猛烈的日军交战,无疑是以卵击石,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赵子明说,怎么办,老陈,是不是撤出战斗?
陈秋石说,鬼子不是到临城来扫荡的,他就是吸引我们增援,引蛇出洞。我们被他搞了个调虎离山,被他搞了个围点打援,我们……陈秋石说着,拿着望远镜的手剧烈地抖动,嘴唇也开始发青了。
赵子明说,老陈,你冷静一点,撤出战斗吧!
陈秋石说,完了,我们上当了,我们插翅难逃,我们偷鸡不着蚀把米……万一我上了军事法庭,我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三个月了……
赵子明急得乱转,吼道,老陈,火烧眉毛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行使最后决定权了,撤出战斗吧!
陈秋石说,没有用了,没有地方撤了,敌人是有预谋的,不会给我们留下一条路的,敌人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陈秋石已经乱了方寸,两手发抖,两眼发直,嘴巴又出现了歪斜,赵子明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当机立断,赵子明厉声喝道,冯参谋,传我命令,部队撤出战斗,交替掩护,向北运动。
冯知良应声而到,站到了赵子明的面前。
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你上马吧,带骑兵排先撤,我来殿后!
突然,陈秋石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滚滚。
赵子明惊恐地看着陈秋石,慌不择词地说,老陈,你是怎么啦,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陈秋石说,你他妈的才犯病了!老子清醒得很!冯参谋,传我命令,机炮连迅速抢占桩子山,控制漳河大桥。一营一连,在嵩山高地布雷,纵深三十米,留下三米通道,一连一排就地固守。其余部队,撤至峰洞,构筑阵地,准备迎敌。
赵子明意外地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秋石的手不抖了,嘴巴不歪了,目光炯炯,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赵子明还有点不放心,问冯知良,你明白老陈的意思了吗?
冯知良说,我明白了,一号的意图是将计就计,预案不动,转移战场,给敌人来个拖刀计。
赵子明说,老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陈秋石说,老赵,看来你多年不打仗了,你不懂,这叫以空间换时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戏还在后头呢。
按照陈秋石的计划,在战斗第二阶段,待敌人进至高地西无名高地之后,以轻兵突击,然而二营的部队受到高地侧翼日军火力的猛烈压制居高不下,而这边的日军已经巧妙地运动至嵩山高地东侧,如果不能迅速突击西侧,嵩山高地很有可能易手,陈秋石的战斗目标就很难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