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保霖从自己的白大褂上取出一支自来水笔,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几张白纸交给陈秋石,陈秋石就再也不管别人了,一头扑在桌子上,看一眼报纸,画一根线条,十几分钟后,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幅作战示意图。
陈秋石画完,把笔一扔,右手食指敲打着白纸说,同志们看清楚没有?枣庄攻坚战的兵力分配应该是这样的,第一梯队应该首先渡河,抢占运河南岸制高点。第二梯队应该在第一梯队渡河成功之后,从马庄沿平汉铁路南下,在方庄至雷山一线布防,如此,我部方可转被动为主动。我军通信装备落后,分兵突围乃我大忌。像这样多头突击,很容易被敌各个击破。枣庄攻坚战是谁指挥的,为什么不向我报告?回去告诉成旅长,这次战斗得不偿失,我方出现了不应有的牺牲,敌人一个日军中队只歼灭了不到四分之一,我两个主力团竟然伤亡过半,这算什么胜仗?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应该检讨!
赵子明煞有介事地立正回答,是!
袁春梅瞪了赵子明一眼说,你怎么啦,难道你也病了?
赵子明神秘一笑说,我没病,老陈的病也快好了。
在人们不经意间,三大队里出了一桩稀罕事情,过去人见人烦的痞子队员刘锁柱,不知道怎么搞的心血来潮了,对军事训练突然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其主要表现就在投弹上。
刘锁柱原先投弹最远不过三十步,而且要领始终没有搞对头。最开始他双手捧着扔,被中队长马建科纠正了无数次,骂得狗血喷头,这才改过来。可是用一只手扔,他扔不远,还常常把手榴弹扔到身后,差点儿砸着人。再纠正,他来得更邪乎,从裤裆下面往上扔,动作极其不雅。总之一句话,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突然有一天,情况有了变化。这段时间搞政治学习,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中间休息的时候,哨子一响,刘锁柱就拎着十几个铁头教练弹,一声不吭跑到营地西边的打谷场上练习投弹,有时候陈三川会跑过去跟他一起练,他在这边扔,陈三川在那边扔,他扔过去,陈三川扔过来。头十几天,陈三川扔得比刘锁柱远,刘锁柱得往回跑十几步才能拣到教练弹。后十几天,两个人扔得差不多远,再往后,陈三川就渐渐扔不过刘锁柱了。虽然是小队长,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体力还是不如成年人。
人们感到奇怪的是刘锁柱,难道狗也改了吃屎,学走正道了?
刘锁柱不光白天休息时间练投弹,早起也练,别人还在熟睡,这伙计已经满头大汗了。
刘锁柱的投弹成绩上去了,新的矛盾也出现了,经常为了吃饭问题跟万寿台吵架。
伙房大师傅万寿台发牢骚说,你练兵俺不反对,但是练兵要用巧劲,不能光靠出力气,出了力气饭量就长,刘锁柱一顿四块苞米馍馍,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口粮,还嚷嚷没吃饱。他那个吃法,俺上哪里给他搞粮食去?
万寿台给大家的定量,每天最多不超过四个苞米馍,但刘锁柱少说也得十个,一天要吃四斤多粮食。定量不够吃,万寿台不给,刘锁柱就跟他吵,说我能吃是因为我训练消耗大,我训练是因为我要打鬼子。你不给我吃饱,就是耽误我训练,耽误我训练,就是耽误我打鬼子,那你就是破坏抗日了,这罪名你可承担不起。
万寿台说,少你妈的给我唱高调,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谁让你那么黑起屁眼儿练投弹的?手榴弹那玩意儿,你扔个差不多就行了,未尝你能把它扔成迫击炮弹?
刘锁柱说,陈小队长规定我每天练投弹一百次,你却让我扔差不多就行了,我是听你的还是听陈小队长的?
万寿台说,你把手榴弹扔那么远干什么,打仗的时候,你扔过头了,不也是白搭吗?
刘锁柱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蛋啊,我训练是往远处扔,我打仗的时候自然要往鬼子堆里扔。你不让我吃饱,我训练起来没力气,完不成陈小队长交给我的任务,你能负责吗?
万寿台说,我不管你陈小队长陈大队长,要命一条,要多的口粮没有,你一天比别人多一块苞米馍,这就天高地厚了。
过了两天,陈三川发现不对劲了,这两天刘锁柱练投弹越扔越近,每天扔了不到五十次,就嚷嚷眼睛冒金星。陈三川训斥刘锁柱偷懒,刘锁柱说,哪个龟孙偷懒,万寿台不给我吃饱,我这是饿的!
陈三川说,为什么不给你吃饱?
刘锁柱说,他说口粮有定量,每天多给我一块苞米馍就算不错了。
陈三川说,人家训练,怎么不像你吃得那么多?
刘锁柱叫起屈来,小队长,你太小看我了,别人能跟我比吗?我一天练投弹一百次不说,你看我现在能投多远,我能投七十步啊,汉阳造步枪都打不到这么远,我这胳膊比汉阳造步枪还管用!
陈三川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说汉阳造步枪打不到,那是瞎话,但是在这个距离上,手榴弹的威力确实要比汉阳造子弹的威力大得多。
当下,陈三川拍着小胸脯说,你使劲地练,我去找万大叔,保证让你吃饱。
陈三川说到做到,果然真去找万寿台,说万大叔,刘锁柱练投弹费力气,你就多给他几个苞米馍馍吧,算我借的,等打光了日本鬼子,我还你。
万寿台喜欢陈三川,这个半大橛子话语不多,却很有主意,而且打仗泼皮,就像活张飞。那次为了参加湘红甸战斗,这小子像个野兽,把他的手背咬得快见骨头了,到现今他的手上还有一块大疤。好啊,从小看大,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虎犊子,没准就是打江山坐天下的料子。万寿台逗陈三川说,还我?就算把鬼子打光了,你拿什么还我,你要是打仗被打死了怎么办?
陈三川说,我怎么会被打死?我浑身都是功夫,枪法刀法都比鬼子强,我刀枪不入你信不信?
万寿台哈哈大笑说,我信我信,我不信也信。你这个小子,简直就是赵子龙投胎薛仁贵再世。
一句话挠到陈三川的痒处了,陈三川说,万大叔你等着看,下次打仗,我单枪匹马给你搞一个过五关斩六将,万军丛中取上将之首。
万寿台说,好啊,我一看你这小子就不是凡角,天阁饱满,地颌方圆,耳轮厚实,眉如刀剑,要是配上一匹战马,那就更像白袍小将了。
陈三川说,万大叔,你看,我已经是小队长了,刘锁柱加倍练投弹是我命令的,我跟他说了要给他加口粮,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没有面子了。
万寿台说,三川,我问你,你想一辈子打仗吗?
陈三川说,我喜欢打仗。
万寿台愣了一下说,为什么?打仗是要死人的啊!
陈三川说,死人怕什么,当英雄,死了还可以投胎转世啊!
万寿台不仅诧异,而且有点害怕了,他看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半大橛子,就像看一个活鬼。万寿台说,乖乖,你小小的年纪竟有这样的的志向,只要不死,不出十年,就能成大气候。行,大叔答应你,每天给刘锁柱加两个馍馍。
陈三川说,两个太少。
万寿台说,那就三个。不能再多了,再多了别人的口粮就不够了。
陈三川说,万大叔,把我的馍馍分两个给刘锁柱,这癞皮狗饭量太大。他吃了我也不会让他白吃,他得把手榴弹给我扔一百步远。
刘锁柱没想到陈三川真有本事给他多弄了五个苞米馍馍,五个,一斤半口粮啊!他还没有想到,给他增加的这五个馍馍的口粮给他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更大的麻烦。陈三川眯缝着小眼睛跟他讲得很明白,吃多少粮,干多少活,往后,你得照着一百步给我扔,一个月内,扔不够一百步,增加的口粮停了。
刘锁柱一听这话,头皮都是麻的,一百步,就是用陈三川的小步子量,也得有二十多丈,能扔得到吗?这个半大橛子也太狠了。
还有刘锁柱更想不到的事情。淮上支队这年冬天搞了一次集训比武,刘锁柱在几百名尖子当中一路拼杀,脱颖而出,拿了六十七米的成绩,夺得了第一名,被授予“投弹模范”的称号,韩子君司令员亲自宣布,奖励刘锁柱白面十斤,大米二十斤。
荣誉不是白得的。大年刚刚过去,三大队就搞了一个胭脂河战斗。在日军占领的东侧制高点久攻不下的关键时刻,陈三川这个愣头青拍着胸脯要组织一个敢死队。
陈三川嚷嚷着要组织敢死队的时候,那双小眼睛第一个瞄着的就是刘锁柱。刘锁柱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赶紧把脑袋低下去,把眼皮耷拉下去。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我的爷,你可别让我去当什么敢死队,我不想死啊!
可是没用。陈三川说,刘锁柱,你派用场的时候到了,你跟我当敢死队。
刘锁柱惨叫一声说,你别看着我,我什么也不会,我当敢死队一点儿用也没有。
陈三川说,你多吃了那么多苞米馍馍,那是白吃的吗?没有二话,我第一个上,你就得第二个上。
刘锁柱腿都吓软了,说,我枪法不行刀法不行,我当敢死队就不是敢死队,那就是送死队。
陈三川说,你枪法不行刀法不行,我们不用枪法也不用刀法,就用你的手榴弹,你这个投弹模范可算有了用武之地了。
那一瞬间,刘锁柱恨不得把自己那只扔手榴弹的手给剁了,这只手算是把他害苦了,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
赵子明和袁春梅从石门返回之后,第一站就是到三三六旅向成旅长汇报。在石板岩房东家那间充当旅长办公室的房子里,成城把陈秋石顺手画的那张枣庄攻坚战示意图摊开,看得很细,看着看着,一拍桌子说,对啊,这伙计一点也不糊涂啊,逻辑严谨,思路清晰,方案可行,战术上无懈可击!他发现的问题,正是我们需要检讨的问题。这真是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啊!如果枣庄战斗有这样的方案,胜利的筹码确实要大得多。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一个被诊断为精神病的人,在千里之外居然把一场战斗分析得如此透彻,这到底是谁出了问题,是陈秋石还是我们?
赵子明说,在画这张图的时候,他明白得很,确实不像个病人。
成旅长问,医生的看法呢?
赵子明回答,据医院的地下同志说,大夫诊断陈秋石的病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遗传性的,有点像急发性忧郁症,这种病来得猛也去得快,药物治疗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精神治疗,必须找到病因,也就是刺激发病的诱因。
成旅长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抽烟,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