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日军秋季攻势之后,总部调整了部署,开辟了百泉抗日根据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驻扎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镇。
二百多米宽的百泉河从上游过来,冲刷出大面积河滩。两岸的十几个村子住进了抗日部队,使这个偏僻的所在喧闹起来。每日清晨,朝霞满天,东方的山脊上笼罩着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着山峦和云霞,山坳里升腾着操练的口号声和歌声。这里被称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战役科、战术科、技术科、政工科,政工科里又分艺术班和美术班,艺术班里又有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专业,人才济济。这些人的到来,就像美酒一样,给百泉抗日根据地带来醇浓的文化气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导员。有时候是清晨操练完毕,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袁春梅主动过来,有时候是陈秋石派警卫员牵马去接,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两个人就会相约在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很少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在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脚印。偶尔交谈,话题多数是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将来的打算,未来的憧憬,家乡的情况,等等。
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两个人在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在沙滩上留下的,不是长长的几行脚印了,而是凌乱的,无序的,不规则的浅坑。这些脚印书写着陈秋石杂乱无章的心思。走了一阵,陈秋石憋不住了,问及袁春梅的个人生活,说,春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单身吗?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说,不,我已经结过婚了。
陈秋石没有防备,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袁春梅对陈秋石的失态并不意外,她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的。袁春梅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说,秋石兄,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时候,在秋子河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发生着变化……
不,你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袁春梅惊讶地看见,陈秋石的脸皮紫红,两只眼珠子闪射着愤怒的光芒。袁春梅说,你怎么了?
陈秋石说,你说什么?你成家了?不,一定是搞错了。你告诉我,这是开玩笑!这一定是开玩笑!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对陈秋石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蛮不讲理的口气感到好笑。袁春梅说,陈秋石同志,没有搞错,我也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
陈秋石说,你还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成家就成家了?岂有此理!
袁春梅说,怎么可能,我已经快三十岁了。
陈秋石说,你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数。
袁春梅说,倒是你在开玩笑了。我成家了,为什么非要让你知道?再说,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南征北战,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啊!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就尊重这个现实吧?
陈秋石说,荒唐!
袁春梅不高兴了,脸一沉说,你指的是什么?
陈秋石说,全他妈的乱套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着陈秋石慷慨激昂的头颅,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是他装神弄鬼逗她玩,还是他真的犯了毛病。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呢,这些年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心爱的人?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
袁春梅紧张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寒而栗。想了一会儿才说,秋石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秋石说,愿意革命的走过来,不愿意革命的滚开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刺激了你?
陈秋石没有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绑腿已经解开了,鞋子扔在河滩上,双腿浸在浅水里。
袁春梅站在河岸,难受了很长时间,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伤害了陈秋石的自尊心。再说,陈秋石的反常表现也让她担心。她说,秋石兄,深秋了,当心着凉。
陈秋石说,我要好好地凉一凉。
袁春梅说,你没事吧……我是说,我的话,我们之间的……
陈秋石站在水里,朝袁春梅扬了扬手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就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脱裤子了。
袁春梅的脸顿时涨红了,冲河里骂了一句,陈秋石,你混蛋!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说完,把军上衣往岸上一甩,纵身跳进河里,蹲下身子把裤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赶紧缩回身子,河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阴阳怪气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拣起几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掷去,嘴里恨恨地说,陈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负人!
让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陈秋石真的病了。
那次在百泉河边散步,袁春梅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察到陈秋石言谈举止有些不正常,但是她不能确定缘由,因而也不能确定这不正常是不是正常的。陈秋石那晚在河水里确实浸泡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子明等人闻讯赶来,才连哄带骗把他扯上岸来。陈秋石当天晚上就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冻得牙巴骨打颤,一会儿烧得烫手。
这场病给陈秋石带来的后患是严重的。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秋石陷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神情恍惚,开会经常走神,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在抗大分校的课堂上,常常语无伦次,常常文不对题。一个月后,抗大分校再也不请他讲课了,三三六旅和本团的首长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差点儿就把他的副团长兼参谋长职务给撤了。
情况报到旅里,旅长成城感到问题很严重,亲自找陈秋石谈话。
那次,旅长问得很细,从家庭出身,到参加工作经历。开始陈秋石还能够说出子午寅卯,但随着谈话的深入,陈秋石精神方面的问题果然暴露出来了。谈到战例的时候很清醒,谈到战术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问到妻子儿女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开始出冷汗,他对旅长说,我没有妻子,我只是有个儿子。
旅长奇怪地问,你没有妻子,你怎么会有儿子?
陈秋石说,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别人插手,
旅长哭笑不得,也不计较他,又问起他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情况,当提到杨邑的时候,陈秋石的眼睛瞪得老大,稀里糊涂地说,谁,旅长你说谁,哪个杨邑?我不认识。
旅长说,杨邑你怎么不认识,你的先生啊,也是我的同学!
陈秋石愣愣地看着旅长,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侦察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必须夺回我的根据地!
旅长惊问,陈秋石,你说什么?
陈秋石大梦方醒,坐下来说,我完蛋了,我丢失了我最重要的据点。
这次谈话,成旅长痛心疾首,经过了解,才搞清楚这伙计因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后,陈秋石的兼任参谋长职务被解除了,只剩下挂名副团长的职务。旅首长指示二团,陈秋石暂不参加实质性工作,收缴其随身佩戴手枪,其住所增派三名警卫员,实行双岗保护。事实上他被软禁起来了,直到一个月后,经一二九师首长批准,又被送到石门治病。
淮上抗日支队扩编后,辖五个大队。郑秉杰的三大队仍然驻扎西华山。
到了十五岁那年,陈三川已经大大小小参加过十多次战斗,并且当了小队长,管着十多个人,刘锁柱就在他的手下。刚开始的时候刘锁柱不服气,高兴了喊他三川兄弟,不高兴了喊他大侄子,背后还喊他小杂种,倚老卖老牛皮轰轰的。陈三川不在意刘锁柱喊他什么,只是有一条,打仗的时候,他不装孬就行。
可是让刘锁柱不装孬是不可能的,为此陈三川没少动脑筋。后来发生了一件偶然事件,刘锁柱的骨头终于被陈三川捋软了。
三大队的女人不多,总共才六个,被编成一个班,黄寒梅兼任班长。这六个女人各有各的工作,江碧云是游击队的书记员,后来还兼着机要员和保密员。马秋分是裁缝,负责缝缝补补,有时候也帮厨做饭。其余都是战斗员,平时站岗放哨多一些,战斗规模大了,大家一起扛枪上山。
在这六个女人当中,除了四个半老娘们,还有两个姑娘,一个是江碧云,一个是方艾蒿。江碧云是有学问的城里人,当年因为寻死被郑秉杰救下,这些年一直追随郑秉杰。方艾蒿过去是郑家的小丫鬟,因为在淮上州郑家老受欺负,郑秉杰就把她带到东河口公立小学打杂兼读书。队伍拉起来之后,学校停课,小丫头没了去处,自然也就跟着上了山。方艾蒿比陈三川还小一岁,所以暂时还不算入伍。
刘锁柱的爷爷是个铁匠,老爹还是铁匠。他的爷爷和老爹虽然是铁匠,好歹都有过女人,可是到了刘锁柱这一辈就不行了,城里有了铁器厂,东河口有了洋铁铺,他家的生意被抢走了不少,日子每况愈下,刘锁柱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也没有说上媳妇。偏偏他又有很多闲空,十里八乡听大书看花鼓,听了一肚皮英雄美人的故事,对于男欢女爱的渴望远远高于别人。他当初死乞白赖地参加游击队,当英雄的想法不是没有,但那凭借的是碰运气,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够在枪林弹雨中打出一条英雄好汉来,因为十八般武艺他一般也不会。而对于女人,他凭借的还是碰运气,梦想有一天碰巧了,干出一番关羽岳飞般的事业,美女也就自然跟着屁股巴结了。
可是运气迟迟不来,而担惊受怕却是每时每刻的。
有时候就想,这他妈的真不值,早知道游击队是这穷酸日子,还不如留在东河口当二流子呢,好歹脑袋是稳当的。
有时候又想,老子参加抗日也有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如今连女人是深是浅都不晓得,万一哪一天子弹找到了咱,岂不亏死?
忙里偷闲,刘锁柱就开始行动。老娘们太老,方艾蒿太小,他选择的主要目标只能是江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