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石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好像他真的铸成难以饶恕的大错,真的就要走上军事法庭,真的就要人头落地似的。郑凯南被陈秋石的突然悲观弄得措手不及,已经说得没有话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说,老陈,你不要想得太多,你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啊!
陈秋石泪流满面地说,我说这话不早啊,水上大队现在还没有出现,这一切只能说明我判断失误。什么狗屁战术专家?简直就是当代马谡今日赵括,纸上谈兵,遗臭万年!
说着,竟然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只拳头不断地擂打自己的脑袋,像个闯祸的孩子。
郑凯南担心这伙计真的出了毛病,左思右想,还是要稳住他,正要上前劝慰,意外发生了,陈秋石抖动的双手突然停住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抬了起来,两只水雾朦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梢某处,耳朵似乎也支楞起来了。
郑凯南说,老陈,你怎么啦?
陈秋石突然匍匐下去,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很久,刷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往脸上擦了一把,两只眼睛骤然放光,逼视着郑凯南问,老郑,你听见了吗?
郑凯南困惑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陈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着,两只眼睛眯缝着说,马蹄声,你听,是马蹄声,东洋战马的蹄声啊。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哒哒哒,哒哒哒……你听!
郑凯南弯下腰,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侧耳听了半天,除了风吹树叶沙沙响,别的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紧张地看着陈秋石,看见陈秋石的脸色由白变红,瞳孔似乎都放大了。郑凯南担心地问,老陈,你真的听见马蹄声了?你不是做梦吧,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像变了一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腰间的武装带,捋得呼呼作响。陈秋石说,哈哈老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啊,守株待兔,兔子来了,他们终于撞倒老子的枪口了。
一阵秋风过来,吹得郑凯南满耳朵眼儿都是黄沙,就是没有马蹄声。郑凯南抬起头来,看看天,也是一片灰蒙蒙的。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他基本上可以确认了,这伙计的脑子的确出了问题,这伙计因为承受不了指挥失误的压力而精神崩溃了,犯了羊角风。怎么办?不能再让他指挥部队了,必须采取果断措施,让他离开战场。可是,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跟他和风细雨地谈,显然无济于事。实在不行,就下了他的枪,让警卫员强行把他架走。想到这里,郑凯南的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真的对老陈下手,他还是于心不忍的。
然而,就在郑凯南千难万难的时候,他听见了枪声。先是零零星星的几下,接着枪声大作,还伴有迫击炮的声音。
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郑凯南看见陈秋石已经举起了望远镜。陈秋石边观察边说,好的,好的,这群鬼子是好鬼子,还真听话,啊,乖乖地来了。
郑凯南说,老陈,我听见了,他们来了,同前哨排接火了,你的判断是对的,你的指挥完全正确。
陈秋石大喝一声,准备出击!
这年初冬,淮上中心地委书记兼淮上抗日支队司令韩子君专程到楚城同国民党守备旅长章林坡会晤,两人寒暄几句,进入实质话题,就开始唇枪舌剑了。
韩子君说,我们这么大的地盘,一万多平方公里,二百多万人口,一万多正规军和地方武装,居然让两千多名日本鬼子盘踞在这里搞什么“大东亚共荣圈”,简直太耻辱了。
章林坡说,韩司令,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队,今天还有几千人,跟着咱喊抗战口号,一旦打起来,一盘散沙啊!
韩子君知道章林坡的心思。国军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的部队有多少人,谁就当什么官,章林坡现在手上有一个旅的兵力,他就是旅长,一仗打下来,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剩下一个团,他就是团长,剩下一个营,他就是营长。在这种情形下,军官们自然不愿意当出头椽子,人人自保,互相推诿,以致于日军长驱直入。韩子君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眼看着日本鬼子骑在我们头上尿尿啊。我们的装备差是不错,好歹还能发射,百米之内也是能打死人的。你们一个旅被打出淮上州,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
章林坡说,说得轻巧,我一个旅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可是你们做什么了?你也是个司令,搞了几千人的游击队,半年了还没有见你们正经八百地打过一仗。
韩子君说,章旅长此言差矣,自从游击队成立,大兵团作战没有,小出击从来没有停止过。跟鬼子正面交锋很少,打汉奸一刻也没有放松。没有游击队牵制,你的正规军就不可能这么安逸。
章林坡说,好了,说吧,韩司令此来,有何贵干?
韩子君所,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日军准备发动南下攻势,近期有一批军火要路过淮上州,沿淠史河越过大别山,运往武汉外围,这正是我们出击的大好时机。我这次来,就是会同贵部,协商截敌计划的。
章林坡不屑一顾地说,老韩,我军正在调整战术,以时间换取空间。目前还不是同日军决战的时候,你们还是躲在山里招兵买马吧。
韩子君正色道,章旅长,我已经把我方的意见说清楚了,抗击日军,截击日军南下军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为了自保坐失良机。
章林坡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韩子君说,打大仗当然要有大部队。我们也不跟敌人正面交锋,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地形民情优势,搞袭扰战。待日军辎重部队出现,你主力截击,将其打散。我们的二十支游击队,三十个区中队,全部集中使用,在山里,水上,城里,乡间,开辟战场,分而歼之。
章林坡笑了,说,老韩,听你这么一说,还挺有计谋的。可是我不能听你的指挥,我得听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来了通报,证明韩子君提供的情报不虚,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击日军松冈联队护送的军火,至少要将这支辎重部队打回去,阻其南下。
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韩子君了,他在沙盘前伫立良久,派人叫来了作战处副处长杨邑。
杨邑就是当年陈秋石在南湖分校时候的杨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陆军学校的同学,过去这两个人曾在一支部队里当营长,就战术水平而言,杨邑远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为人圆滑,深谙为官之道,把部队交给他,无论战争怎样惨烈,他的部队总能全身而退。而杨邑是个死脑筋,打仗惟胜是求,把部队交给他,动不动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后就没几个兵了。这样的人,上峰不喜欢,所以总是不得志。直到南湖黄埔分校解散,看在同学同僚的面子上,章林坡才把他收留过来,给了个作战处副处长的位置。章林坡要的是杨邑的战术谋略,而不是杨邑的战斗作风。
当下章林坡把上峰的电文给杨邑看了,交代说,韩子君他们对这次截击日军军火很感兴趣,气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给他们一些实质性的任务。
杨邑说,他们那几条破枪,乌合之众,能起到什么作用?敲边鼓还凑合,大仗还是要我军来打。
章林坡不悦地说,老杨,你这个思想要不得。现在是统一战线,焦土抗战,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韩子君的游击队,这次不仅要参战,而且要在主战场上。你现在就给我搞一个方案,时机和战场由你拟定。前提是,在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个团,另有炮兵营、骑兵营,把势造足。实际战斗中,我军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过一个营,所有参战部队,必须保证伸缩自若。明白了没有?
杨邑顿了顿说,明白是明白了,可是如果我们用兵过于保守,仅凭韩子君部零打碎敲,万一敌军火抢运成功,岂不耽搁大事?
章林坡心里别扭,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老杨,布阵谋局你是高手,我的意思,上峰的意思,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找你来搞这个方案,就是希望两全其美。
杨邑眼巴巴地看着电文,心里琢磨,既要沽名钓誉,又不想伤筋动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敌人的辎重部队是一个大队,加上护送的警卫部队,相当于一个联队了。我军两个师打日军一个联队都很吃力,现在正规军只有一个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过一个营,这仗怎么打?难道,截击日军军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韩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来完成?杨邑深感为难。
章林坡说,老杨,你再琢磨琢磨,确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杨邑盯着眼前的电文和墙上的作战示意图,好半天才说,好吧旅座,我尽力而为。
当天夜里,杨邑果然制订了一份虚张声势的作战计划。按照这个计划,国军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观虎斗,而把重要任务推给了韩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龙副官把作战方案送到杜家老楼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指挥部,韩子君看了之后,长久不语。最后冷笑一声对龙副官说,国难当头,贵部自保之策还如此圆满,令人钦佩之至。
龙副官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辩解说,韩司令误解了,这份方案来之不易,出自我军著名战术专家杨邑之手。韩司令说自保,本部军官却认为是万全。
韩子君说,杨邑?是不是那个在南湖黄埔分校当过教官的?
龙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韩子君不做声了,再把方案打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后说,好吧,请转告贵部长官,我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全体官兵枕戈待旦,我们是何成色,战斗中看!
这次以独山为主战场的截击日军军火的战斗,若干年后被军史专家称为淮上的百连大战,除了章林坡的国军部分主力部队,西华山游击队动员了大大小小五十多个游击队和民兵小分队,在战斗中大显身手,虽然未能成功地歼灭敌人的辎重大队,但是造成了日军松冈联队和护送日军近二百人伤亡,歼灭伪军共七百多人。
战斗中,杨邑临危受命,以代理团长的身份组织独山阻击战,支撑了六个小时。战斗越打越烈,杨邑麾下连长和代理连长先后阵亡七人,杨邑本人身中三弹,仍然挥枪高喊,退却者格杀勿论!
杨邑的悲壮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戏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动用后备的两个团接应,从而将原本计划的战斗规模大大地拓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