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川陕根据地的路上,陈秋石想象着不久将来的事情,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他想破头也没有想到,分配给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在一个团里当书记员,这使他多少有点失落。
有一天上午,陈秋石无事可作,正在翻看杨邑送给他的那套《阵中要务令详解》,见团部有四个勤务兵围在柳树下面掷骰子。这几个勤务兵都是给团首长当差的,平时的工作就是喂马打水扫地,闲了就聚在一起赌博,赌资无非是烟卷干粮什么的。陈秋石灵机一动,也跑去赌,他掷骰子的功夫很高,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勤务兵的烟卷赢光了。陈秋石问,你们想不想跟我学本事?一个勤务兵说,学什么本事啊,我们就是跑腿听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陈秋石拿出军官的作派说,那怎么行啊,我们红军官兵,都要学会打仗,还要会指挥打仗。你们几个没有事情做,我教你们当正规军。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气。
陈秋石突然喊了一声,立正!
兵们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脚后跟靠拢了。这几个兵原先没受过队列训练,军姿很不像样,松松垮垮的。陈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纠正,立正,稍息,敬礼,报数,搞得像模像样。几天下来,面貌大不一样。陈秋石就开始教他们认识地形,讲一些单兵战术。再后来,其他几个勤务兵、警卫员、伙夫,甚至还有马夫也都抽空跑来参加训练,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个人。
终于有一天,团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勤务兵不一样了,腿脚勤快了,说话灵巧了,办事规矩了,感到奇怪,一问,知道是陈秋石在训练他们,就亲自观看了一次,看得非常满意。团长拍着陈秋石的肩膀说,他们说你思想落后,我看不落后嘛,会搞军姿训练,有两下子。
陈秋石没说话,笑笑,心想,这算什么?老子是堂堂黄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还会搞战术呢。
团长把团部的勤杂人员召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松散型的学习队,正式任命陈秋石为队长,相当于连级干部,陈秋石这才正式开始了带兵的生涯。
不久部队同田颂尧的部队打了一仗,基层缺乏指挥员,陈秋石被派到二六三团当了连长。
陈秋石搞战术,从理论上讲是无懈可击的,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是一个高明的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战死的,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他就必须履行指挥员的责任。他的这个论调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而也是受到鄙视的。
反“六路围攻”的时候,有一次红二师被包围,二六三团在孔雀岭一线打掩护,陈秋石的连队在右翼第一线,由于敌人攻势凶猛,眼看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的脸都白了,差点儿带着连队撤离了战场。团政委赵子明带着另一个连队从左翼打了过来,一看陈秋石还缩在战壕里研究地图,正在琢磨撤退路线。赵子明二话不说,拔出盒子枪就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吼道,你要是敢离开阵地半步,我就枪毙你!
陈秋石看着赵子明,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逃兵,可是仗怎么能这样打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炮火猛,攻势强,把我们摆在这里,不是让我白白送死吗?
赵子明说,我们团是全师的殿后,你们连是全团的殿后,如果能够在孔雀岭顶住敌人的进攻,师主力就能突出包围圈,你这个连队,我们这个团队,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陈秋石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们想办法,既能顶住敌人的进攻,我们又不被打光,岂不两全其美?
赵子明说,不要为你的逃跑路线狡辩!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秋石说,我琢磨,防御重在防是不错,可是不能就这么一味死守。兵法云,以攻为守,以退为进,这就是把死仗打活的道理。你还记得杨教官给我们上的黄石崖防御战斗那一课吗?
赵子明说,什么杨教官,他是个死硬的反动派!而且那次防御作业的前提是以虚对虚,你不要拿反动派的教条给你的贪生怕死当挡箭牌。
说话间,敌人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一发迫击炮弹突然落在不远处,陈秋石先是扑倒在地,炮弹爆炸了,他也回过神来了,纵身一跃,压在赵子明的身上。
等炮火消停了,赵子明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陈秋石发愣。他已经搞不清楚陈秋石趴在他身上,是炮弹爆炸之前还是之后。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没事吧,没事你就听我把话说完。
赵子明拍拍屁股说,嗨,说你贪生怕死吧,你在关键的时候还知道保护首长。你说吧。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看,我现在手里只有六十个兵力,全团也不过三百个兵力,而敌人至少是两个团,如果在这里死守,很快就会被打光。如果我们后退一步,给敌人造成错觉,认为我放弃防御,他就会沿盘山道向上冲锋,从而被迫进入山腰狭窄地带。这时候我们的另外四个连队在左后方七十米无名高地展开,分三段袭击敌人进攻部队,就会造成大部队反攻之效果,敌首尾不能呼应,自相残杀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
赵子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说得轻巧!他如果不沿盘山道进攻怎么办?你的想法也太出格了,一厢情愿啊!
陈秋石说,兵不厌诈,所谓用兵,就要出奇制胜。我料定他不敢相信我们会分兵主动袭击,为了快速夺取通道,他有乘胜追击的心理,所以不会放弃盘山道。如果他放弃了,那就是说依然要和我们形成胶着状态,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收复失地。这样一打,仗就活了。无论如何也比被动挨打要好些。
赵子明耸起鼻子吸了吸,像是嗅着硝烟的味道,想了想说,那好,就按你的打法。
又说,他妈的,你成团首长了!不过,我要警告你,临阵脱逃,军法从事!
后来就调整了兵力。团长牺牲了,赵子明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陈秋石。二六三团是个小团,其实只有五个连队,战前每个连队兵力不足八十人,在敌人的前几次进攻中,又损失了四分之一。余下的兵力,在陈秋石的指挥下,采取主动退让、侧翼奇袭、分段穿插等灵活战术,把死守变成了活守,把敌我阵线明确的战场变成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犬牙交错状态,迫使敌人的重要火力无法展开,而且确实如陈秋石预计的那样,战斗当中,由于敌人队形被打乱了,经常出现自相残杀的局面。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反复争夺,孔雀岭守卫战以圆满完成防御任务而告结束,被上级表彰为以少胜多、以战术制胜的范例。
一仗下来,陈秋石当上了红二六三团团长,赵子明给他当政委。
反“六路围攻”战役,陈秋石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他的部队缴获了一匹土库曼山丹马,这种马速度极快,驰骋疾如流星,蹄如滚雷,脖子上鬃毛如飘扬的旗帜。师长韩子君听说二六三团缴获了一匹山丹马,派人来借,借去了就不说归还。可是韩子君也只是欣赏了几天,听说这马的价值昂贵,不敢擅自享用,又送给了徐向前总指挥。据说徐总指挥说,马是好马,可是要是等我骑上这匹战马冲锋陷阵,红四方面军也就完了。还是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吧。
韩子君想来想去,既然总指挥有了这个话,这匹马他是不能要了。那么谁最有资格骑这匹马呢?总指挥说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当然应该是陈秋石。
陈秋石最初得到这匹马的时候,也是诚惶诚恐,他简直不敢相信,远在西南的川军是何以搞到这这匹宝马,以至于不敢往马背上跨。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一个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狼奔豕突,号角连天,他骑着山丹宝马,挺一柄方天画戟,从天之一角如疾风闪电,身后的黑色大氅犹如猎猎作响的战旗,麾下是潮水一般涌动的士卒……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什么事情也没做,连警卫员也没有带,牵着山丹宝马走进了营地西边的龙原,他同战马进行了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激烈角逐。他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就听杨邑讲过,良禽择木而栖,宝马识人而服。直到中午,搏斗才见分晓。当陈秋石从大汗淋漓的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赵子明和团部的几名干部全都傻眼了,陈秋石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水,一半是他的,还有一半是马身上流出的汗。
再往后,陈秋石就阔气了,到师里或者军团受领任务,他自己骑着山丹宝马,后面还有四匹马跟着,四个警卫员都是双枪,背上斜插着大刀,枪柄上和刀柄上的红绸子迎风招展,煞是威风。
有时候骑在马上,踏在川陕的碎石路上,陈秋石就有点心猿意马,想家。屈指一算,离家已经六个年头了,不知道二老情况怎么样。前一时期战事稍闲,他曾经写过家书,半年也没有收到回信。负责粮秣的同乡、师里的供给科长吴东山曾经回大别山扩红,陈秋石托他打探家乡的消息,吴东山回来后支支吾吾,说都挺好,二老叫他安心革命,不要三心二意。
陈秋石心里直犯嘀咕,因为二老没有捎来一纸半页文字。而过去,他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离家时间久了,父亲都要托马二先生之乎者也地写上几句。如今他离家已经六年,又是兵荒马乱的岁月,二老倘若得到他的讯息,不可能只让吴东山捎来几句不痛不痒的口信。
现在他最内疚的,除了当时脑子一热没有跟二老辞别,就是抛家别子。那个当初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儿子,六年多的时间里,在他的脑子里,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变得顺眼起来,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每每看见营地老乡家里有年龄相仿的孩子,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念起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孩子的名字。给孩子取名字,这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做父亲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他却放弃了。倘若孩子长大了,知道了这件事情,孩子会怎么想,他怎么面对孩子,怎么能说得清楚这件事情?
还有袁春梅。南湖一别,转眼也是五年多过去了,袁春梅是否也到川陕根据地了,或者是到别的部队了,陈秋石一无所知。在川陕根据地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回味南湖秋子河边那个莺飞蝶舞的初夏的上午,那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袁春梅夸赞他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洋溢着的晶莹的光芒,袁春梅向他展望未来的时候,脸上流淌着的陶醉的红晕,在他的心里酝酿发酵,就像一罐米酒,时间越久,就越是甘美醇浓。那时候,袁春梅的下巴离他那么近,袁春梅的小胸脯跳得那么明显,袁春梅的眼眉都充满了深情。如果他勇敢一点,把她拥在怀里,也许她不会拒绝。
可是,在那个春意盎然心迷神醉的初夏的上午,在那一片摇曳着明媚阳光的油菜花地里,他一股气没有提上来,他的脚底板在悬空三毫米之后又重新落下,他在即将发起进攻之前、在距离袁春梅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了。
天南地北,如今她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