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晓天说是不惦记半月谷,可还是惦记着。他的项目定在了半月谷新村附近。也是在河边,与河相连的是一大块半月型平地。姚晓天还把后面的两座小山也租了下来。余少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余中信代表村里跟姚晓天签了合同,也跟镇里签了合同。这个旅游休闲度假山庄启动后,村里镇里都有经济效益。三个测量员来到半月谷,他们相信再不会闹鬼了的。这里是荒郊野地,没有一座坟地,山也不深,鬼是不会在这里安家的。测量工作做得很顺利,工程队的推土机和一大群建筑工开进来。
邻居们受不了孔雀的叫声和气味,书面意见一封封地寄到物业管理办公室、老干局、市委。前来调解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那天晚上,余少华想出了法子――把孔雀送到半月谷去。老干局和物业方非常高兴,他们急忙派来车。九只孔雀捉到车上,还差一只,几个人左扑右扑就抓不住。余少华说,留一只吧,它离不开我。这是一只羽毛最丰满的雄孔雀。老干局和物业同意了:在这个问题上,余少华作了很大让步,我们也不应该得理不饶人。
余少华亲自送孔雀去半月谷安家。车子启动时,车上车下的孔雀叫唤起来。它们在作最后的告别,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余少华轻轻地说。
进入半月谷,余少华就看到了正在施工的半月谷山庄。余少华叫停车子,走下来。姚晓天来工地视察,并作现场动员和指导。他和余少华目光相碰,但他很快把目光移开,逃进车里,跑了。新老村之间只有石板路和弯曲的山路,不通公路,当年余少华建别墅时试图想过修一条简易公路,后来没修,觉得没必要。车在公路尽头停下。余少华钻出车,仰头眺望老村。新老村在同一山谷,但老村地势要高一些。现在老村杂草丛生树木枝繁叶茂,也是野兽出没之地。有规定,打猎是违法的。但总有人偷猎,一些镇里的干部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偷猎者不时给他们送上野味,他们就丢弃了原则。被追打的野兽都往老村钻,破败的房屋成为他们躲命避风雨的最佳场所。
老村很恐怖吗?老干局和物业的两个人跟在余少华身后。余少华不作回答。走着走着,这两个人就感到了老村的阴森可怕。
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平地上余少华停下脚步,人们明白他要把这里当作放生之地。前来参加放生仪式的有许多村民和镇上领导,说是仪式,其实没有任何领导讲话和程序。镇上一个爱给报社写新闻报道的秘书也来了,他从不同的角度拍照。
余少华打开笼门,深情地说,去吧,孔雀们,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愿你们子子孙孙永远生活幸福!
余少华在落泪。在场的本来是看热闹的,余少华这么一说,都感动了。孔雀不仅仅是孔雀,那也是生命。孔雀出笼后,没有立即散去,而是围在余少华身边。余少华蹲下去抚摸它们的身子和羽毛,说,你们是第一代移民,等着你们的不光是自由,还有艰苦甚至苦难。愿你们尽快适应这里,尽快扎根,生生不息地繁衍后代。
一只孔雀就在此时打开羽毛,那美若天庭彩纱的羽毛立即让人惊呼。紧接着,另外六只孔雀展开羽毛尽情开屏。人们情不自禁地惊叫、鼓掌。半月谷人从没亲眼见过孔雀,现在能亲眼见到开屏的孔雀,感到无比畅快。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三只雌孔雀也开了屏。虽然很难与雄孔雀相媲美,可是你见过雌孔雀开屏吗?不能不说是奇迹。
报社那个通讯员抓拍了这一镜头,之后他就开始采访余少华。
他问的问题是:
把自己养的孔雀放生老家山林,你是怎么想的?
你亲手把它们养大现在放归自然,舍得吗?
你认为它们能在半月谷成活吗?能顺利地繁衍吗?
等等。
余少华像没听见似的,眼睛盯着开始离开的孔雀,然后他愤怒并且粗暴地对通讯员说,给我滚开!
孔雀的身影渐渐没入杂草丛中。旁边的人提醒说,余书记,我们回吧。余书记说,你们先下去吧,我去看看我的老屋。余少华不离开,跟随者就不好离开,他们跟在他的身后。余少华推开老屋,同样地有野兔钻出来。余少华说,都别跑别害怕,没人伤害你们。余少华在这座老屋里生活了12年,他对每一间房都对在场者作了介绍,讲述了一些少年时期的故事。人们认真地听说,所有有过老屋经历的人都会联想到自己,回到过去的时光。余少华久久地凝视屋子,并且叫在场者退下。余少华在里面呆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出来,然后走向不远处的别墅。因为前不久余杰带着老婆来过,门上的锁就容易开了。屋子空荡荡的,余少华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坐下来。
余书记,闹鬼事件是真的吗?通讯员不合时宜地提出一个问题,旁边人用眼光鄙视他。
余少华并没有怪罪,而是反问说,你说呢?
在这里住了五六年,你见过鬼吗?通讯员来劲了。
见过啊。他们通常都是三五个地来到我家里,和我聊天听音乐,看我作画,有时还和我打牌下棋。余少华平静地说。
人们的背皮就麻酥酥的了。
余中信说,你说的是还没有去世的那三五个老人吧?
余少华站起身来,并且往楼上走。旁边人议论说,是人是鬼难道余书记分不清吗!
只有余中信等少数几个人跟上楼,其余的都在楼下,他们真的担心遇见鬼。余少华离开一年了,这些鬼一定很想念他的,肯定会聚集而来与他叙旧。
站在楼顶,余少华含情脉脉地眺望老村,然后指指点点说,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是鬼怪出没的地方。有一次,一只鬼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地。在鬼的背上,我像骑着风。然后这只鬼要我背它回来。背它时,像什么也没有似的。鬼像风一样轻。余中信说,少华叔,别说了,我们怕!
回去的步子他们迈得特别快,有人是小跑着离开的,谁也不愿做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余少华走在最后,他说,我不怕鬼,我和鬼是朋友。
走到老村口,余少华停下脚步,回身大喊:孔雀们,我走了,你们多保重!鬼怪们,我走啦,请你们好好照顾我的孔雀!
余少华这一嗓子叫下来,所有人都跑光了。
当晚余少华没有离开,他住在余中信家里。余中信很不愿余少华留下来的,他怕余少华惹来鬼怪。可是,他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他硬着头皮接待这个像鬼一样令人害怕的老头。私下里,他就求助了会法事的村里人,那人给余中信画了几张符,让余中信挂在门前房间前驱鬼。
吃过饭,余少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老村,心里想着那些孔雀。
第二天一早,他去姚晓天的工地。姚晓天不在工地上。工作着的人对余少华吼道,走开,老头!陪同的余中信说,你吼什么吼?这是市委的余少华老书记!对方说,原来是与鬼玩耍的余书记啊,说不定你身边现在就有一群鬼呢!它们是隐身的,只有在该出现时才出现。你还是走吧!有人用电筒或者探照灯射余少华,一边说,鬼是怕光的,我要把它们射跑!
余少华退出来,说我还是没有能阻挡你们搞开发。开发本身没什么错,可是为什么非得开发呢?还有那个姚晓天,他是典型的一副奸商的嘴脸。余中信你告诉他,如果他敢乱来,我会叫鬼怪到他的山庄上来捣乱!
离开前,余少华带着食物只身一人去了老村(没人敢跟着他去)。在昨天放生的草地上,余少华学着孔雀的声音叫唤孔雀。不多时,孔雀聚拢来。余少华撒下食物,一边逗着孔雀。近处远处有动物出没,鸟儿们在树枝上欢叫、戏耍。
余少华离开半月谷,余中信松了一口气。他对村民们说,只要我们不去惹老村里的鬼,它们是不会为难我们的。这些年不都是这样的吗?
得知余少华离开,姚晓天回到工地。余中信转告了余少华的话。姚晓天说,这个老头子,他成心断我的财路,我开发半月谷是为群众造福,为什么他要那么对我!环境当然重要,我又没破坏环境。半月谷这么宽这么大,沱巴河这么长,我建一个山庄就破坏了?!我不怕,叫他把鬼喊来吧!依我看,余少华就是一只鬼!余中信说,你还是不要和少华叔对着干,在他面前讲讲好话,求个情。再出什么事,责任谁负得了!
姚晓天嘴上硬,心里却害怕。十几天后他回到城里特意去拜访余少华。余少华在和那只孔雀玩耍。这只孔雀像他的影子,老是跟着他。他去散步,它跟着;它陪老伴去买菜,它跟着;他作画,它在一旁观看。有一天,余少华画了一只孔雀看一个老头画孔雀的画,在一旁观看的孔雀叫起来表示赞赏。邻居们都爱上了这只孔雀,因为它老是来到人们眼前,给人们欢乐。于是再没人投诉余少华。姚晓天跟余少华寒喧,亲热地叫着他余书记。
余少华说,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我看得一清二楚。
姚晓天说,我开发半月谷当然是为了赚钱,可是也是为了半谷的经济发展啊。景点不开发,就等于端着金饭碗要饭。余书记何必为难我,何必让鬼跟我过不去?我想好了,等我建好了山庄就在老村建一座庙,建得大大的漂漂亮亮的,让游客天天给它们烧高香。开发旅游连鬼都沾光,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呢!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永远。余少华下了逐客令。
我就不信,世上有鬼;我就不信,几只品德低下的鬼就能阻断我发财的路!姚晓天愤怒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