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兰建成来说,今天注定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他蜷缩身体,感到寒冷如一条青白小蛇,钻进被子,缠绕光光的脚底板。牙齿磕碰得嘚嘚响,两臂紧紧抱住瘦弱的身子一阵颤抖,旋即感到小腹涨得生疼,蜷身收腹,可尿意越来越强烈,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咬咬牙一骨碌坐起,摸到眼镜,披了件外衣,下楼往后院去了。天才麻麻亮。他眯了眼,对准一棵牛腿粗的枇杷树,掏了一泡热烘烘的尿。抬头看天,天已呈现出黎明前半透明的蓝,疏淡的云彩好似笤帚尾巴。密密匝匝的竹林里,小鸟迸出一阵阵青翠雨滴般的啼鸣,路上传来了上山找柴的女人们单调的脚步声。猪圈里的年猪哼了两声。他走过去,看到猪钻在一堆臭烘烘的稻草里,害病似的哼哼着。他往圈里扔了一把菜叶,猪大山似的立起,旋即发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黎明灰蒙蒙的光线水一样漫溢,肥大的白猪岿然不动,好似一堵厚厚的白墙。他瞅准猪脖子,一瞬间,自己手握钢刀威风凛凛的模样跳进脑海。他今天要杀猪了。这是他第一次杀猪。他又一次咬紧牙齿,身子颤抖,激动和紧张混杂在一块儿,心头翻腾一片沸滚的水。
他伸手扶了扶眼镜,那个问题又蹦出来了。杀猪时究竟戴不戴眼镜?四邻八村,没听过杀猪还戴眼睛的。他摘了眼镜,眼前即刻蒙了一层纱布,那堵白色的墙现出模糊不清的轮廓,显得遥远而又虚假,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他又戴上眼镜,猪一下子跑到眼前,重新立成一堵白色的墙。
几天前,可以亲自杀动手猪带来的兴奋,不知不觉间,已被真切的现实转变成履行职责的心情,他甚至有些忐忑不安。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刀子捅进去,猪不死怎么办?有人杀鸡杀鸭子,放进桶里浇热水拔毛了,鸡和鸭子还扑棱翅膀,跳出水桶,满屋子乱飞,猪要是杀不死,跑了,那闹的笑话更大了。去年刚开始跟老董杀猪,有人笑话他,哎哟,大学生戴副眼镜杀猪,这价钱要不要涨?他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那人。老董熟练地操弄刀子,划开一条条肥厚的猪肉,替他解围道,杀猪杀屁眼儿,各有各的杀法。大学生杀猪,价钱不涨,便宜你们了!老董的话也令他羞愧不已,他只好将头低得更低,任油腻腻的生肉味钻进鼻孔。要是杀猪杀不死,村里人又该如何笑他?
面对村里人,他有时会感到异常愤怒,似乎这么多年来,村里人一直等着看他的笑话,如今终于等到了。第一年落榜,他回到村子,大门不敢出。有一天傍晚上厕所,听到母亲和一个女人说话。女人问,你家兰建成考到哪儿了?母亲说,他么,呆头呆脑的,报志愿的时候,老师到处找他找不到,时间过了,才晓得他提前回家了,老师都替他可惜。他蹲厕所里,大气不敢出,动也不敢动,为母亲的谎话羞得满脸通红,后来好几天,看到母亲阴绷绷的脸,他又不免可怜起母亲。第二年,他又落榜了,虽然志愿报低了,分数还是不恰不好少三分。他成天憋家里,也猜得出母亲会如何应对村里人的询问。母亲会说,他么,就是心大,我才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爹妈大字不识几个,你报那么高的学校,我们又没有仗手,怎么考得过别人?他偏不听,喏,不是吃亏了?第三年他倒考上了,一个旅游专科学校。母亲高兴得像下蛋母鸡,四处散播喜讯,不多几天,村里人全知道了。他明显感觉到村里人眼神背后隐藏的敌意。半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来了,母亲的兴奋没有继续发展,而是偃旗息鼓了。
那天天气很热,盛夏的太阳射出一圈圈白亮的光。后院高大的枇杷树投下浓重的影子,他们一家子围坐树下吃饭。席间异常安静,只听见碗筷碰撞的叮叮声,好似一个个热白火星儿,四面八方飞溅,灼伤空气稚嫩的皮肤。父亲放下空碗,开始抽烟。蓝建成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父亲要说什么了。果然,父亲长长吐了一口烟说,建成,书我们不读了。他匆匆瞟了一眼父亲,又低下头扒饭。父亲继续说,一年一万五学费,我和你哥干一年也攒不下那么多钱。不是你爹舍不得钱,只是帮你想想觉得划不来,这钱不如留着,等你盖房子娶媳妇用。他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仍旧低头扒饭。他从小就听父母的话。他囫囵咽了几口白饭,饭生硬地穿过喉咙。盛夏出奇地静,空落落的,好似树上的蝉蜕。
接下来的日子,兰建成度日如年,他看得出村里人眼神里的幸灾乐祸,他不想留在村里,决定外出打工。不跟父亲一起,也不跟哥哥一起,他独自到了个建筑公司。大伙儿叫他眼镜王,他起初感到自尊受了伤害,时间久了,也就坦然接受了。不料一次休息期间,他听旁边的人小声议论,一个人说,这个工程迟早要出人命的。另一个人说,你怎么晓得?工头不是天天强调安全施工?第一个人就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晓得,我亲眼看见,我们这个工程批了六口棺材,背后山坳里摆着呢。这年头干工程,哪儿不死几个人?都是事先批好的,死超过了这个数,工头才会被罚钱。两个人接下去的议论兰建成一句没听进去。他记住了同伴说的那个地方。入夜后,他烙饼似的,在硌得人浑身酸痛的床上折腾,好不容易等到大伙儿发出粗糙的鼾声,他悄悄起了,摸到后山一看,月光下的草棚里,红嘴唇黑身子的六口棺材一字儿排开。他傻站着,吓得脸都白了。往回走时,恍惚觉着那六口棺材一一直立起来,蹑手蹑脚笑嘻嘻地跟着自己。他不敢回头,憋了一口气,跑回工棚,衣裳裤子全湿透了。
他不干了,回家说了这事,父母安慰了他几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在家里待了半个多月,想想不是事,可又没什么地方好去。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和老董说了,今年你和他们杀猪吧,反正你也闲着,学会了,好歹也算一门手艺。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过了几天,在约好的时间,到了村口的屠宰场。
每年临近年关,白水寨会在村口设立一个屠宰场。那儿有几棵粗壮高大的羊草果树,投下一团团浓密的阴影。老董带几个人,在树下的一片空地,几年前用土基,如今用空心砖砌一个半人来高的条形台子。台子一端高一端低,低的那端紧接一口铁锅,铁锅下设灶洞。杀好的猪放台子上,从铁锅里舀水烫猪毛。用过的水又流回锅里,可以反复多次使用,最终浑浊如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