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后,李生和女同学领了证,婚礼定在五一。领证后第二天晚上,李生站在逼仄的阳台上往对面望,并没有特别高兴。下个月他就要搬走了,他在这个城市真的有了自己的家,被这城市真正接纳了,按说他该高兴才是。他望了一会儿城市上空黝黑明亮的夜空,回到屋内踱来踱去,在衣柜里看到女友送的蓝色围巾,他才猛然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自从上次分别,他们再没联系过。他想到了法律已经认可的妻子。还要不要联系?要不要联系!他的欲望突然澎湃起来。他多想再闻一闻她身上那股火药味儿似的汗味,再亲一亲她翘翘的鼻子。他终究敌不过身体里左冲右突的欲望。他竟然破天荒地给她发了她一直希望他说的那三个字。大约一刻钟后,她才回短信:老时间,老地方。
他又有点儿后悔了,立马想起妻子好听的笑声。如果去了,他还算好人吗?他竟然面朝窗口,眺望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解决了问题。他卑污地想,他要强奸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强奸他。他颤抖着,感到一阵难以抵挡的疲惫,浑身的热血一点一点冷却了。他到卫生间去洗冷水脸,好让本已冷却的血再冷一些。他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眼之间,他怀疑鬓角有了白发。细看才知是灯光的反光。他习惯性地对镜子一阵呲牙咧嘴,忽想起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冲着镜子做鬼脸;年老的时候,镜子算是扯平了。他无奈地笑了。洗完冷水脸,他后悔了。他不能对不起妻子。但他没立即发短信取消明天的约会。
李生躺在床上,怀着一种伤感的情绪回想起三十年来的往事。多么不容易的三十年啊。他真想哭一声,又哭不出来。猛然间,窗外传来咚咚的巨响,屋子开始摇晃,心想地震了,一骨碌翻起,脚步趔趄着,要往门外跑。偶然扫到一眼窗外的景象,跑不动了。城市空旷的夜空下,一群巨象脚步沉稳,目光阴沉,正朝他的屋子走来,领头的巨象肩上骑着披红雨衣的女人。他拼命喊叫,却一声也发不出。急得要命,又跑不动。恍恍惚惚的,只觉得整个城市只剩下了身处的这一幢孤零零的楼房,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知道没命了。喉咙里哽了一下,只来得及想,我的房子……身子就飘了起来,随即被沉甸甸的水泥块砸下,落在一头巨象额前,微微弹起,又继续坠落,他看到披红雨衣的女人回头了。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那并不是女人,只是一面带长柄的镜子,椭圆镜面刚好让斗篷兜住。他看到镜子里自己正呲牙咧嘴,他的脸从未做出过如此高难度的表情。
李生从惊叫声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他看看屋子,又看看窗外,一切安然无恙。看了手表,才睡过去一个小时。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许久没梦到过巨象,没梦到那披红雨衣的人了——他几乎完全忘记了它们。怎么今晚又梦见了,那人竟然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他自己!想起第二天的约会,直觉告诉他,两件事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他真后悔了,欲望在恐惧后完全消退。他拿过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过去,说刚接到单位通知,明天有事,约会只能取消。他有那么一点儿可怜她,但心安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谁料得到电话铃声会突然响起呢。是小彦的号码。她会不会不依不饶?电话铃响了三下后,他还是接了,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沙哑悲伤的声音。
“你是李生吗?”
“您是……”
“我是小彦的哥哥,你这个混蛋!就是你把小彦害死的!”
李生头大如斗,才几个小时,小彦怎么就……他没法相信。
“小彦……她……怎么死的?”
小彦的哥哥抛下强悍的外表,小声哭了起来,他哭泣的方式和小彦很像。
“上吊自杀的,用她织的黑围巾。”
那黑围巾活似一条黝黑的毒蛇,瞬间从李生眼前游过。
“死了差不多两年了,我舍不得呀,一直留着她的号码。她死前对我说过,她要等一个人的一句重要的话。她说她等不了了。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你!”男人放开了哭声,两年来他肯定从未这样哭过。“那个人就是你。”男人哭泣着重复道。
李生浑身开始战栗,攥着手机的手抵到墙上,战栗仍然难以止住。手机敲在墙上嗒嗒响,哭声不断从手机里渗出。突然,李生听出那并不是小彦的哥哥,就是小彦。小彦坐在湖边的长椅,把头埋进臂弯,小声地哭泣。她的身影投向寂静辽阔的湖面,湖面上燃烧的夕光正迅速暗淡。李生茫然一时,啪地关掉电话,朝墙连击两拳,又狠劲扇了自己一耳光。这确实不是梦。是冰冷坚硬、令人疼痛的现实。就在这时,李生听到关掉的电话里又传出小彦的哭声,低低的哭声薄雾似的迷漫在整间屋子。他瞪大恐惧的眼睛,回头望向窗外,城市仍旧灯火璀璨。他念叨着“老时间,老地方”,颤巍巍地朝阳台走去,他想,他真是老了。他还能完成生命中唯一的、最后的飞翔吗?
意外的是,李生从阳台纵身而下,呼啸着竟落到了床上。他晕乎乎睁开眼睛,才发现刚刚那一切不过是又一个梦。他抹一把冰凉的额头,手掌汗涔涔的,来不及吁一口气,就看到了床头的手机。稍作对峙,他一把抓过手机。他想,他确实不该去赴约了,经过这一夜折腾,他也不想再去赴约了。他鬼使神差地照着梦里的意思写好短信,略一迟疑,发了出去。他浑身一抖,陡然感到了恐惧。他静静等待着。他竟然在等待!果然,电话铃声响了。是小彦的号码。响了一声,两声……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