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我刚到镇上读中学那年,爷爷病倒了。爷爷不愿打针,不愿住院,父亲熟识的一个护士隔几天来看一次,顺便带些中药来。爷爷在院子边支一红色小火炉,架一黢黑的铁锅,每天从早到晚熬三回药。炉子很小,不易烧火,但爷爷弓着微驼的背,凭一把破竹叶帽,总能教炉子不冒一缕烟,红红的火苗舔到锅底,发出欢快的笑声。不多时,浓浓的药味漂满院子。爷爷把黑而稠的汤药倒进一只笨大的土碗,我和弟弟立即又找一只碗来,把药在两只碗间轮换着,一面尖着嘴,嘘嘘地吹,汤药上一缕缕白烟袅袅娜娜。好了,好了,我们急不可耐地说,把药递到爷爷手中,眼中充满期待。爷爷端着碗,尖起嘴吹一下药,皱一皱鼻子,皱一皱眉头,咽一口唾沫,一仰脖子,药咕嘟咕嘟倒进去,睁大眼,咧开嘴,很痛苦又似乎很舒服的样子。苦吗?我和弟弟问。甜啊——!爷爷拖长声音说,你们尝尝?把碗推到我们眼前。我们嘻嘻笑着跑开了……
爷爷一天比一天瘦,奶奶买了不少好吃的,爷爷沾沾筷头就放下了,香的辣的全进了我和弟弟的肚子。奶奶为给爷爷做合口的饭菜费尽心思,她甚至和村头老袁买了一只野鸡,精心烤了一下午,烤得金黄松脆,香味四溢。整个下午,我和弟弟频频咽口水,一不小心,口水便涌出嘴角,挂成一根银亮的丝线。烤野鸡端上桌子,爷爷只动了动筷子,吮了吮筷头,就把野鸡推给守在一边的我们。
“你究竟要吃什么?”奶奶两眼泪湿,脖子一伸一伸,鸡脖子似的。
“吃什么?”爷爷咂摸着嘴,吃了美味佳肴的样子。
“你看有没有苦荞……”
奶奶眼睛放光,撩起围裙,交替擦着两手,匆匆走了。直到月亮升上中天,杏树在院子里投下一团短粗的影子,奶奶才拎着一个小布袋回来。
“这个是苦荞吧?”奶奶打开袋子,捧起一把三棱形的颗粒。
奶奶找遍村子附近的杂货店,问了村里的每一家人,哪都没有荞面,好不容易打听到一户人家打算明年在山里种荞麦,有一小袋种子,奶奶好说歹说,把人家的种子给弄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拿了荞麦种到磨坊去碾成面粉。放学回家,我们闻到爷爷的炉子传出一股类似焦糊味的清香。爷爷捧着碗,不吃,光是看,脸上挂着许久不见的笑。
自从病后,爷爷上山挖松根已是不能,继镰刀之后,斧子也不见了。有一天回家,我却看到爷爷坐一张小凳子,握着那把许久不见的镰刀割院里的草。镰刀那么沉重,爷爷每挥动一次,都得停下来喘好几口气。每一根草都很韧,如一根根牛皮绳。爷爷捏住一两棵草,割上好半天,草才被割断。从清早到下午,爷爷的小凳子才从院子西边挪到东边。挪到尽东边时,爷爷不动了。爷爷坐在凳子上,盯着地上一个地方出神。
“爷爷,你累了?”
爷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爷爷指给我看到一棵嫩嫩的草,心形的叶子,紫红碧绿的茎杆。
“怎么会有一颗荞麦掉在这儿?”
医生说爷爷熬不了一个月了。父亲成天在家守着,天河镇的姑妈赶来了,县城的姑妈也赶来了,家里从没这么热闹过。
爷爷从不哼病,在这段时间里却开始哼哼了,声音很低,憋不住了才从嘴里漏出来,如漏出难以下咽的汤药。不哼哼的时间,爷爷开始说胡话。爷爷不厌其烦地对父亲说,家里的大门太小,马进进出出的不方便。父亲起初不明就里,家里没一个人明白哪来的马。后来父亲干脆顺着爷爷,握着爷爷的手,说爹放心,大门马上扩。我们知道父亲说说而已,爷爷却信以为真,脸上难得一笑。
最后几天,爷爷被搬到堂屋中住,父亲和几个姑爹没日没夜守着,生怕爷爷在没人的时候过去。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住在隔壁。那天晚上我刚躺下就被吵醒了。我看到有人从后山下来,头发很长,看不清脸,又听见链子哗啦哗啦响。响声越来越近,我怕得要命,颤抖着,缩到床脚,大声叫喊,父亲从隔壁跑进来,问我嚷什么,我胡乱往四面指,说有人来了,在那儿!在那儿!父亲抓了一把菜刀,朝四面挥舞,母亲搂着吓傻了的弟弟避在墙角。忽然,我看见一道耀眼的红光夹着一片紫光闯进屋,裹挟了爷爷,爷爷轻如树叶,安静的婴儿般被红光轻轻托着,红光紫光一眨眼旋出去,屋外响起坚硬的蹄瓣砸在泥地的橐橐声,大风平地刮起,一匹红色的马驹火一样烧远了。
走了!走了!我大叫两声,倒在床上。
“爹呀——!”这时,隔壁哭声大作,爷爷已溘然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