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和小木头是两年前搬到柳浪镇的。悠悠的爸爸调到工厂当会计,小木头的妈妈调到小学当老师。悠悠只有爸爸,小木头只有妈妈。后来小镇上就传言,说悠悠的爸爸和小木头的妈妈好上了,就跟当年人们传言我跟舟舟好上了一样,说得煞有介事。我也跟镇上的人一样,对他们作出了同样的猜想。他们是同一天同一时刻出现在小镇河面上的,那时候我刚巧四仰八叉地躺在小镇码头边,模模糊糊地听见两条船从不同的方向摇过来,咯吱咯吱,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两条陌生的船。那时候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我对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我立即像受惊的兔子,站立起来,对远方竖起两只耳朵睁大两只眼睛。
风生水起,两条船拨开明晃晃的水明晃晃的阳光,从不同的方向朝码头靠近,桐油刷过的船橹摇一下便亮闪一下。悠悠站在一条船头,小木头站在另一条船头,我站在码头,我们三个看见了彼此很开心地笑。我注意到悠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兴奋的红晕,我心里一动,这丫头竟然比舟舟还漂亮。后来我很平静地想过舟舟的脸蛋儿,鼻子有点塌,鼻梁两侧生了几粒浅褐色的雀斑,眼睛也过于细窄,算不得怎么漂亮,可见到悠悠以前,她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想起了舟舟,我心里禁不住有些难过,于是扭过头去看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小木头。小木头的脸色有些遮掩不住的忧郁,苍白的脸颊在明亮的阳光中一点即破。他看见我看他,很腼腆地对我笑笑。从此以后,我们仨就结成了死党,小木头常常被我和悠悠拉着去做很多鸡飞狗跳的事。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拉他去偷大有家的李子,他死活不肯去,后来悠悠说了一句话,这男人害羞呢。不知道这话怎么起了那么大的效用,小木头噌地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就往黄毛家的院子奔去。打我记事起,那座宽敞的院子里就只住着大有和他妈两个人,后来大有出了事情,大有妈妈便成年累月把自己藏在那座院子里。人们只在早晨和黄昏看到她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衣,趿一双歪三斜四的拖鞋,沉默的老狗似的走到镇东那棵老香樟树下又走回来。人们都说大有出了事,她男人从外面赶回来跟她干了一架,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镇上的人纷纷议论,养不教,母之过,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男人在外面的时候,成天关上门找野男人回家压床,儿子不学坏才怪。现在大有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看还有没有野男人跟她回家,再怎样的男人也怕招惹上骚狐狸触霉头啊。镇上的人说这话时脸上显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我听到这话,心里却总有点不是滋味,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大有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大有是想报复我。不过大有妈妈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们说她什么,仍旧在每个早晨黄昏,无声无息地出了家门,默默地走到村东那棵老香樟树下又走回来。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那小镇今后也就不会兴起那样大的波澜了,可是她没有。
我们一起到了大有家的院子外,仰起脸望树上大个大个橙黄的李子。那李子在小镇上是独一无二的品种,早熟,水灵,松脆,甘甜。有人跟大有妈妈要过秧子回去栽,可活个一年半载不是给虫蛀了就是无缘无故地蔫了,总也活不了。于是大有妈妈又有了一条罪状,骚狐狸才养得出那样妩媚的李子,你看那李子成天伸出头来,诱人哩!我们也给那些李子诱惑住了。盛夏的阳光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微风吹过,斑斑驳驳的影子晃来荡去。我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千钧大石沉到了心底。墙不太高,黄土塑的砖头大大咧咧垒在石砌的地基上。我们站上地基边缘,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便望见了院子里的情形。偌大个院子荒芜冷落,野草东一簇西一簇,三五只芦花鸡悠闲地在野草间昂首阔步,门虚掩着,没个人影。我们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都用一只手扶着墙,腾空了另一只手伸向枝头,憋住气拧又黄又大的李子。忽然,枝头一个黄熟的李子经不住我们的摇晃,掉进了院子。一石惊起千层浪,那几只目中无人的蠢鸡给李子一吓,抬起头又望见了伏在墙头贼惊贼惊的我们,立即扑腾着短小的翅膀,咯咯咯地聒噪起来,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我们一时间愣住了,竟没想到逃跑。想起来时,大有妈妈已经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前了。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逃回了我家,看看没人跟来才关上了门。幽暗的屋子里,小木头阴着一张脸,悠悠却已经笑岔了气。悠悠拽住我的一只胳膊,虾米似的笑弯了腰,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她一面笑一面问我:你看没看见?她究竟想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全然不知道。悠悠笑了很久,直笑得喉咙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她拽住我的手才放松。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床沿,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我感觉她全身都笑软了。我们把偷来的李子在放在床上,半青不黄的一大堆。悠悠一看,嘴角又弯了上去。
悠悠和我毫不客气就嚼开了,小木头只攥住了一个李子,犹豫不决地摩挲着,许久,那个李子给他磨得亮锃锃的。怎么不吃?悠悠歪过脸问,怕回到家木头老师拿雷锋叔叔吓你?(悠悠总是喊小木头他妈“木头老师”,“木头老师”喊小木头为“木头”,而悠悠总是极其柔媚地喊他“小木头”,后来我也受了影响,喊木头为“小木头”了。)小木头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勉强啃了一口手中的李子。悠悠一看,嘴角又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一会儿,我从门缝往外睃了一眼,立即两眼睖睁,双颊燊热。悠悠看看我的脸又看看门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小木头的脸更是腾起了一大团明艳的火焰。
大有妈妈推开了门,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这李子还没熟透呢,吃了会出毛病的。她说这话时背对着阳光站在我们面前,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她一走,下午的阳光就从门框灌进了屋子,屋子里恍若灌满了明亮透彻的水,水面微波不兴。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我们仨一句话也不说,大有妈妈的背影仿佛黑暗的旋涡,把我们的目光和精神都吸进去,我们脸如土灰,所有的力气都如一口气消散在黑暗的背影里,直到背影消失在盛夏明亮的阳光边缘,我们才透过一口气。悠悠忽然又笑了,她把脸埋在我狗窝般的床上,怕我们看见似的,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她一面笑一面问。她的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
悠悠笑够了,笑得身子都软了,重又立起身子,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悠悠和我再次投入消灭李子的战役中,小木头却只呆坐着,一张脸绷得阴沉沉的。他手中仍旧攥着那个咬了一口的李子,嘴里含着一包嚼碎了的果泥,可他只是呆坐着,再也不动手中的李子了。我和悠悠看看他老僧入定般,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这男人害羞呢,悠悠又说道。没想到悠悠这话刚出口,小木头竟然哭了,人高马大的小木头咧开嘴哭了,那包没咽下去的果泥散发出一丝丝青涩的味道,恍如青色的荇藻在水中飘浮。后来我和悠悠常常提起这事,小木头总是轻轻地避过,我想他仍然害羞。不过打那以后,悠悠再没说过这男人害羞的话了。
我十六岁那年,悠悠和小木头的船缓缓摇近了。靠了码头,悠悠像小兔子一样蹦上了岸,小木头则候在船头,一会儿就从船舱里钻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悠悠和我异口同声地喊她阿姨,她很有林下风度地朝我们虚弱地笑笑,并抬了抬手。她的手还未放下,悠悠就咋咋呼呼地喊开了,爸,猪啊你,船都到了还睡!一会儿就又从另一船舱里钻出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蓬头垢面的,似乎真的刚刚睡醒。他一出船舱就伸手蹬脚,先声夺人地冲我和小木头喊你们好啊,我们也回道你好啊。说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笑。这时我看见他和小木头妈妈的目光对上了,两人都朝对方笑了笑,没说一句话。这在我看来反倒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我就想他们对彼此是很有那么点意思了,至今我仍然这样认为,可惜天不遂人愿,谁想得到悠悠爸爸会跟大有妈妈传出那样的流言?谁又想得到小木头的妈妈一撒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