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望雨,烟雨里望来了师傅。看着当年的襁褓小婴儿,如今变成了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师傅和父亲母亲都有几分感慨。师傅疼爱地摸着我的头,取了一支暖玉毛笔给我做礼物,温润通透煞是可爱。我拿在手中欢喜得不得了,小心翼翼的让母亲替我收起来。心下里想:等我长大了定要做长乐都中最最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然后用师傅赠我的笔,写写画画,随便拿出一篇到外面都会名动京华。
数月不见,父亲和母亲陪师傅在厅里叙话反倒把我遣了出去。幼时的我尚有几分鬼心眼,估摸着他们以为我走远了,便又折回来。果然有古怪,大白天的竟然把门关了,我把耳朵使劲贴在门上,听见师傅与我的父亲和母亲说,我命中缘劫相生,现在带来劫数的人业已出现……然后就听他们什么“缘”啊“劫”啊的一堆弄不懂的东西,想去问清楚又怕他们恼我,只好悻悻的溜了。
师傅在我家时都住在后花园边上的小院落,院中竹影摇曳,小屋的门上题着“幽篁居”三个字。这边平素里少有人来,只是每日派人打扫干净,室内的陈设极简单,像极了父亲的书房,只是经书更多些。幼时不喜欢清静,只有师傅来时才天天往这边跑,等大了才发觉这里原是极好,便常在这里坐坐,有时会看师傅留在这边的典籍,又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听风穿竹叶的沙沙声。又有一年,我在院子里伐了一株碧管通透的细瘦竹竿,师傅大为不解,要是做竹笛未免过于纤细了些。等到师傅准备离开时,我笑眯眯的弯着一对月牙眼,塞给他一副绿生生的竹筷子,师傅笑笑收了,等到师傅再到我家时,我发现师傅一直把那副筷子带在身边,碧绿退成了黄。
有些事慢慢回忆起来才蓦然惊觉,时间已带着我走了这么远。
隔天我冒着小雨跑去找师傅,师傅正在看经书,见我顶着一脸小雨珠冲进来,赶忙拿过毛巾给我细细的擦了。我对师傅讲,这次师傅来晚了没见着流苏花,大人们都说流苏花落像下雪一样,可南屏从不下雪的,那真的雪花是否更为温暖清香。我师傅却对我讲雪花是冷的,在南屏以北的地方每到冬日,就会有雪落下来,型虽似流苏,但那是整个天幕下都飞扬的白色精灵,大雪过后大地白茫茫地净洁,眼睛是如何也望不到边界得。我问师傅他可是亲眼见过,师傅点头答道,今年他便刚刚从那里回来,一路风雪渐渐变成草长莺飞,四月里终于回了长乐都。我听了便用心的记了,默默描摹着那样的景色该是怎样的,等长大时就万水千山的去遇一场暮天飞雪。
雨依旧不停,又过了一日,师傅撑一柄油伞抱着我去青龙寺拜访方丈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我原是认识的,师傅不在时,母亲也曾带我去过寺中。了尘大师出来迎接师傅,安静的沉水眼眸,须眉皆白,在我眼中便觉得大师生来如此。只是没想到八十几岁的老人家竟然叫和尚师傅师叔,我在师傅怀里笑得天花乱坠,这样算了了尘大师岂不和我同辈?
“小姑娘与我佛有缘。”了尘大师慈祥的看着我。
“那是当然的啊,大师是和尚我师傅也是和尚嘛!”我说着顺手摘下头上的一朵小绒花对着大师笑。
师傅大师都笑了起来,“小小年纪就知道我佛拈花一笑的典故,善哉善哉。”
我也得意洋洋,我知道自己到哪都是颗开心果。
走到廊下,我便央师傅把我放下来,我牵着他宽大的僧袍,随他们慢慢地走。寺中悠悠的有僧人诵经琅琅悦耳,还有三两信众诚心跪拜引磬许愿,雨丝打在青石板溅起小水花,屋檐的水珠沉重了滴下来,落在水中一声玲珑。檀香****在细雨中,看不到往日袅袅的烟,却氤氲在水汽里如影随形。灰色天幕下的寺中宁静空灵,似乎觉得天地间的大智慧都尽染于此。仰望着,仰望着,然后自己越来越低,低到泥土中变成一粒微尘。
转过几道院子,我随师傅在大师的禅房中坐下。古朴的房,如幽篁居那样简静,却更为深沉。大师在禅房备茶与师傅讲经说法,满室悠然的茶香。我坐在蒲团上安静的像个小沙弥,或者说有生以来第一次规规矩矩的像个大家闺秀。
师傅在的十几日里长乐都日日都在细细地下着雨,师傅又要继续他的远游了,我问师傅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像他这般行千里路。师傅反问我,难道我能舍得父亲母亲。我便对师傅说,每次他远行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因为一直在心中就没有所谓的离别,而父母也一样从未在心中离开片刻。师傅不答只是慈爱的一遍一遍的抚着我的头,我想如果母亲在旁定要又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了。
我和父亲在细雨里送师傅远行,看着师傅浅灰如烟雨的僧袍一晃一晃地终于融进了雨幕中。
又过了几天,天气放晴,我又恢复了胡跑乱闹的皮猴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