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说人间是软红十丈。长乐火宵夜花灯万盏,融融燃着夜幕,漫天漫地如红绡卷卷。烟花璀璨似天女银针飞走天际,锦华即成,彩线流散。朗月清辉照耀人间,那盛世浩荡的人群狂放舒展,来自心底的喜悦溢满眼角眉间。
我和菡儿穿着男子的长袍,无拘无束地跟着人群,手挽着手两只眼睛忙着到处的看,我竟不知长乐可以美的如今日这般,像原本就俏丽的女郎,忽然精心妆点,换上平日不见的华美衣衫,翩然而至,烟行媚视,美轮美奂。轻轻飞来一记眼风,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她鼓动震颤。
“锵咕隆咚锵……”一队舞龙舞狮的队伍引着花车和一群身着彩衣载歌载舞的少女,喜气洋洋,真真是男子威武,女子娇美。
“菡儿走,咱们跟着他们。”边说边去拉菡儿,竟是手边一空,人呢?
“小姐,小姐,不对公子,你在哪?”耳边猛地传来菡儿慌乱的呼喊声,却怎么也看不见她的人影。
“菡儿,菡儿,我这这边,刚才的位置没动,你在哪边快过来。”越是想停下,脚步越是被人群带得东倒西歪,菡儿的声音也渐渐淹没在欢呼的人群中。
沿着自己猜测中菡儿的方向挤了过去,到底不是男子,这身高想在人群中找到一个小丫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随着人潮一路行,好不容易看见人少的一条街就冲出来想要休息,刚才的拥挤只觉得昏昏沉沉早就没了开始时的兴致,而菡儿依然是不见踪影。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沐芷街上了,人并不多,少了喧闹,添了份清雅的悠闲。
沐芷街上有楼名春风得月,其高五丈,清风揽月,都中美景尽收眼底,今夜更是便结彩灯,半天红透。我靠在一棵榕树下,树上结满许愿的红笺飘飘摇摇。半眯着眼,望着楼边圆月,看着烟花绽放又熄灭,因这份出乎想象的美景心意盎然着。暖风薰然,人醉不知。
不知何时,对面竟站了一名男子。月色长衫皎皎如月,同色腰带紧紧的勒出腰身,身材修长矫健,如果没看错他应该是习武之人,乌黑的发绾一只乌木簪,何以竟有种飞扬之感。浓眉,凤眼,硬挺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说不出的好看,这样的五官分明有种熟悉,却可以肯定我并不认识他。见他亦认真仔细的端详我,我忙地闪了一步,拱手施礼,“敢问公子可是认识在下?”
一只手停在我的额头上,手指触及的位置正是眉心的那朵流苏花,我偏头躲过皱着眉看他,“公子唐突了。”他依然没有说话,眼神迷蒙地不知想什么,手尴尬的停在刚下的位置。
“小姐,小姐,可算找到你了!”声音哑哑地,还伴着不利索的抽噎,我一转头看见菡儿哭花了脸,跑向我这边,她的身后还跟着笑吟吟拿着纸扇一派花心潇洒的司徒衡。
我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看见她了,可是菡儿呀,哭得也太丑了呀。不再理会刚才那人,迎着菡儿跟司徒衡走了过去。
拿着手绢替菡儿擦着小脸,眼睛肿成了什么样了,不心疼是假的。又一转念,亏的是男装,亏的没上妆,要不然呀,唉……碍着司徒衡还是没笑出来。
“秧儿呀,我把你家的小丫头送过来该怎么谢我?”司徒衡笑得一脸君子坦荡。本想问问他们是怎么遇上的,话一出口就成了这样,“司徒公子为人宽厚,想来我也只能让菡儿以身相如来报答公子了。”
“小姐!你敢!”刚才还梨花带泪怯弱无比的小丫头,转眼就剽悍的像只小猛兽。我望着司徒衡,眼中真挚之情溢于言表。
“哈哈哈哈哈……”司徒衡也不客气,笑得直接弯下了腰。
刚才树下的那名男子,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的迷茫不见了。想来是司徒衡的熟人,可刚才的举止,委实不敢恭维。
司徒衡也不笑了,神色中有些恭敬。我抬眼笑望他,“司徒公子,为秧儿引荐一下这位公子可好?”
“秧儿……”司徒衡脸上神色变幻了一下,那名男子的眼睛里迅速的闪过一抹失落。
莫不是我闯入了什么不该参与的场合?看了他们一眼便道,“夜已深,秧儿须回府中,就此告辞,二位公子尽兴。”施礼转身。
“秧儿……”两个声音异口同声,我诧异地转头。
司徒衡看看我,口气有些不确定,“秧儿,真的认不出么?他是乔王啊。”
乔王,乔王,南宫雨乔……
“雨乔哥哥……”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如此的生涩,意想之中的喜悦原是这般百味杂陈。
上一次叫着雨乔哥哥时,我还是竹轩中终日玩乐的小女孩,谁能想到再次唤起他要时隔八年,我十六岁了,八年时间是我所经历人生的一半那么长……
等我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力气大得让我觉得有些痛了,那熟悉的味道亦记忆中的那样安心,眼前月亮在水汽中模糊了脸。
我轻轻推开这温热的胸膛,歪着头对他笑,“雨乔哥哥,你该好好看看秧儿了,不然走在街上你是认不出我的。”
雨乔笑了,犹是记忆中的那般浅浅淡淡。
我们四人沿着沐芷街缓缓地走,三五不时的叙话,言谈中,似乎他们对我是熟悉的,而我却有很多事一无所知,这样陌生的熟悉之人。
当然眼下最好奇的事,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跟菡儿走散了,又是如何各自找到我们的。据司徒衡讲,他们本在酒楼上吃酒正好在临窗的位置。可巧看见有人在人群中着打转,人们纷纷躲闪,自是引了小小的混乱,仔细一看却是大哭的菡儿。想来菡儿不可能独自出来,定是跟什么人走散了,能让菡儿慌成这样的,只能说明跟她走散的是我这偷溜出来玩的曲家小姐。于是,他便跟雨乔破开人群找到了菡儿,一问果然如此。听菡儿描述了我的衣着,在楼上时似乎看见过一个类似的身影,于是他们三人便一路寻来,再然后就在沐芷街上了。
农历二月初八,花朝节,月似娥眉,鸟鸣婉约,南平帝南宫峋一道旨意,排春宴敬花神,延请都中臣子与家眷一同赴宴。
风雅的说法是太傅一家生性淡泊,务实一点的真相是这家人真的很懒。如此隆重的宴席,父亲穿的还是那身朝服,母亲换了件新衣,得体就好,我也换了件新衣,是女装就好。到了宫中又听闻,大臣携妻子在锦华宫与皇上帝妃们在一起,年轻的小辈们就在梅苑那边另行设宴,我跟母亲换了下眼神,一同感慨,圣上的心思再明显不过,这南屏的职业媒婆当真不易做。
我进苑中时,很多人都已在到了。年轻的容颜,各有各的神采和气度,都是长乐最具风华的人物。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我想也就如今日的梅苑罢了。
风花亭前聚了很多人,一个女子身着逶迤拖地的长裙,发髻上别了一朵摇曳的牡丹,身姿婆娑,那美的遗世独立的女子只能是姚姐姐。“我的姐姐是不是很美?”姚弘迎面走来,一身水蓝色的衣衫,行在夜色中,恰如晚风。莫不是尚有稚气的脸还挂着甜甜的酒窝,我定会以为是哪家清华俊朗的公子。我笑着点头,“姚姐姐从来都是极美的。”
“秧儿姐姐你也很美。”月光下,姚弘的眼睛闪耀如星。
我抬手不客气的掐掐他的脸,“弘儿,你要穿姐姐这身衣服,肯定要比我更美。”意料中,看见好看的脸,又变成了苹果。
将近一年的时光,姚弘的身量比我高出很多了,看来顺手掐他脸的好日子不多了。
太子南宫云烈带着太子妃安文婷来了,虽然并未穿大礼服看上去还是隆重的,这便是皇家与生俱来的威仪吧。其后是乔王,身着墨色锦袍,华贵大方又不会夺了太子的风采,堪称得体。隔着打量,原来他更适合黑色的,书生气的浅色长袍清减了他的气度,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南宫雨乔,南屏的乔王殿下。
气氛并未因他们的到来而拘谨,反而更自然活络。太子招宫人摆上佳肴美酒,从风花亭沿着小径一路排下,并无特定的坐席,大家喜欢什么随意尽兴就好。
与我相熟的大都是公子们,我也不拘束全当儿时那般,随着姚弘去了司徒衡他们那边。
公子们喜欢高谈阔论,天下轶事无所不谈,尤其那些曾随父亲述职外放的公子们,他们言谈的内容更是比我们这些嫌少踏出长乐的人所知晓的更为精彩殷实。
安文桦也在其中,言语不多,并不显得突兀生涩,目光与我相接时,礼貌的略略点头。
“姚小姐,自从大家都不在这园中,我们就再难小姐那如仙乐的琴声,今天可否让大家一饱耳福。”那边有公子们在邀约了。
“还有秧歌,这些年都不与我们来往,我们想你的埙曲也想得紧呀!”撺掇我表演的公子们就没那么含蓄了,仿佛又是当年那群坏小子。
我跟姚姐姐相视一笑,也不推辞了,各自准备乐器合奏一曲,今天这样的日子,埙的声音并不合适,我对着大家摇摇手中的竹笛。
姚姐姐在我耳边低语几句,我几分惊讶笑着答应,转身对着太子跟太子妃行礼,“小女秧儿要与姚小姐共奏一曲,还请太子妃赐舞一支。”
婷儿的脸升起了薄薄地粉红,小声的与南宫云烈讲了几句,见太子点了头,提着裙子跑了过来,雀跃地跑向我跟姚姐姐,还偷偷地给我一个窃喜的笑脸。
大家的欢呼声更胜了。
姚姐姐那边已经摆好了琴,款款的走过来,抬手把自己头上牡丹花戴在婷儿的耳畔。婷儿浅笑着,摆了一个身姿,瞬间绽放出的美,让人惊心动魄。
琴声起,流水潺潺之音从姚姐姐的指尖倾泻而出,婷儿随着乐声的起落,身姿婆娑,笛声相合,勾起时光尘影,美人裙摆婀娜,逶迤前行,曲曲折折。东窗飞花,西窗雨,婉转间,几分惆怅,几分洒脱。婷儿唱起南屏女子常唱的小调,犹如天籁的声音,在九曲回廊间萦绕。
如花影摇曳,深浓浅淡,划入水中颤颤悠悠,又如女子那百转千回的心肠。
曲终舞罢,若千华一梦。
相知不相识,好过相识不相知,姚姐姐,婷儿我们三人相视而笑,人生机缘种种,能如此尽兴。
婷儿回到太子身旁,换回了端庄模样。南宫云烈看着婷儿的眼神有意味难明深沉,我想他此生都不会忘了那个美到极致的身影。
夜宴升温,各家公子小姐们还是欢饮献艺,那边的安文桦已然被大家推上台前表演剑舞。一身劲装,持剑而立,静默间携了边关冷月,姿态苍凉。果然一出手不是长乐男子喜好的轻灵飘逸,那样遒劲的身姿,随着古朴的琴声激越昂然。这样的男儿该是传说中高飞于大漠的鹰,那些在温山软水中长歌击节的长乐公子又有哪个能懂呢?
南屏女儿并不矜持,安文桦一下场,就有好几家的小姐拿着娟帕迎上去。看他有礼地避开,大步地离开,眼睛跟着他的背影打量,这样的男子会心仪何种女子?最近杂记看得多,有本书在****二字是男人风起云涌的生命里锦上添花的一部分,男人追逐****让自己的生命多姿多彩,却永远不会做本末倒置的蠢事……
撇开众人,我独自往竹轩的方向走去,涟水湖落了一天星子,碎了一弯娥眉月,隔着涉桥对面梅苑的歌舞喧嚣有些遥远。“秧儿姐姐,要偷偷找好玩的也不叫我。”姚弘假意嗔怪的跟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大坛酒。
我指指酒坛,“弘儿要学人家对月消愁?”
“秧儿姐姐又在取笑我。”口里是埋怨的话,脸上还是笑吟吟地一对酒窝。
“前些时日,听云游的方士说,若好酒正逢春日佐以春花,选芳香之地埋于地下,一年之后这酒便尽得风华,堪称人间极品。正想找姐姐问问哪有这样的好地方,就看着姐姐自己偷偷溜了……”
不等姚弘说我,我一把抓起他就往竹轩走,“咱们赶紧走,我知道竹轩这边有一处极好的桃花……”
果然,桃花依旧,灿烂芳华,摸着它的枝干,时光荏苒。
“秧儿姐姐,你喜欢桃花?”姚弘仔细地收集着花瓣,看着出神的我开口说道。
“其实并不独恋桃花,春风恋物,四季风华,什么都好的,山明水媚,不只有长乐,还有人说西北之地,梨花天涯也是想看看的。”思绪飘的有点远了,抬手跟姚弘一起收集起花瓣,“弘儿,你喜欢什么呢?”
姚弘把我们收好的花瓣放入坛中,封好,用随身的佩剑在树旁挖起来,带到弄好了便和我一起把酒坛放进去,再把土盖上拍平,喜滋滋地对我笑,顺势坐下来,望着天边。
这个即将长大的大男孩,看来有很多心事呢,我也坐下来,竹轩的草甸还是想记忆里的那般柔软。
“秧儿姐姐。”姚弘开口了,“要是有机会,秧儿姐姐给我吹出塞曲好不好?每次听沈先生讲边关,讲驰骋的战马,讲边陲如血的夕阳,就觉得豪情万丈,我爱极了那样的壮阔,也许哪天就去亲眼看看。”
“姐姐,要学会骑马,没准哪天我就陪姐姐一起策马去姐姐想去的地方。”姚弘弯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我,闪着认真二字。
大江南北有这样的小孩陪伴,该是件多开心的事,我笑着点头,像允下一个慎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