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几乎丢掉的那些东西
三儿自从用红烧鱼从老姜那换了子弹,成了四班里唯一拥有实弹的守水员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变化,无非就是偶尔会由四班长带着多到山上去转一转,然后全班流着口水等着加餐,偶尔还有老姜流着口水一起等着加餐以及等着打包带走。
在山上的四班呆着,除了军衔和士兵证还能提醒他军人的身份外,三儿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身处军营。
比起军人的身份,他和四班的猥琐男们更像是军事化管理企业里穿着军装上班的老百姓,所有军人应该有的,慢慢的都消磨殆尽了,而老百姓的那一面,则逐渐的扩大开来,像病毒一样在四班里传播。
就像四班长自己心中的苦楚一样,大家其实都明白这一点,四班,早就在漫长而枯燥的时间里,将激.情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枯燥与孤独,热闹里的孤独。
四班的猥琐男们,用喧闹,掩盖住了内心的孤独。
就像老钱经常遛鸟,提溜着鸟笼子,跟那只笨八哥碎嘴聊上一下午,哪怕那只八哥永远只会说三句话——“没错没错,你说的对”、“很好啊”、“就是就是”。
就像卡马洛夫大着舌头说话,偷偷地在晚上掉眼泪。永远在往嘴里灌着酒精,无论往嘴里灌的是能喝的酒精,还是兑了水的医用酒精,哪怕是冬天天气冷下来时,给水泵用的防冻剂,卡马洛夫也喝过。
就像老朴经常抽着扑克牌,一脸神棍地给班里的猥琐男们算命,虽然谁都不鸟这家伙。
就像四班长曾经在厨房里——哦这个不算,全班那会就四班长真的会做菜——四班长到水源地去钓鱼,哪怕没钓到,四班长还是很喜欢在水边的阴凉处翻阅古典文学,忘了说,四班长姓斯图亚特,联邦承认的公爵世子——这名头用四班长自己的话说就是,好听但不给涨工资卵用没有,退转回地方连找一份体面不丢这名头的工作都帮不上,还不如部队的嘉奖实在。
就像高桥永远猥琐地趁大伙不注意,偷偷拿出藏起来的杂志,瞄着杂志里的那些没穿衣服的漂亮妹子……哦,这个家伙不算,这货天生的猥琐样,本性如此。
像小李和小刘小黄没事就一起斗地主之类的,看起来都还算是正常的现象。
哦,还有一位那谁谁谁,嗯,就不要提那个谁谁谁了,谁谁谁的女朋友比较重要,一有空那谁谁谁就和他女朋友聊天去了,四班的人都比较感激谁谁谁的女朋友。原因吗?大伙心知肚明,讲出来多没劲。
事实上,虽然真正的高原山地监控哨所(修筑在各个高度四五千往上的山上)其实比四班这里艰苦的多,然而这些艰苦的哨所任务量虽大,但设施完备,环境相对四班好得多,在那些哨所即便艰苦却也没那么枯燥。
所以真要论起来,四班现在的处境,不说比上不足,连比下都没多少余地的。
除了那谁谁谁不太在乎,四班其实没谁想要留在这个破地方。
三儿也不想呆在山上守水源,他是出来“见世面”的,他想和作战的战士们一样天天摸枪打敌人,而不是山里的野味。然而他是被老班长踢出来的,对于回到老集体,三儿明白,那只是一种奢望。
“图阿斯科歪威弗艾特,伊斯图阿斯科歪勒利弗斯否,易提斯殷得内车尔,破哈普斯嘞呃伊斯额百特快斯淳,歪肚围弗艾特。”某天,三儿扛着枪跟着四班长又去找野味去了,路上四班长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三儿疑惑地抓了抓脑袋,“班长,你说什么?”
“战火为何而燃,秋叶为何而落,天性不可夺,吾辈心中亦有惑。”
听起来好牛逼,但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而且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三儿懵比地看着四班长。
四班长转过头瞄了一眼三儿,没再说话。
那天下午,三儿和四班长转悠了好几个小时,翻过了两座山头,却非常不幸地连一点野味的踪影都没看见,这让三儿游戏郁闷。三儿沮丧地跟在四班长的身后,听着四班长哼着歌们慢慢地走回宿舍。
“小叶子,你知道吗,在四班,我待了十六年,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兵。”四班长走着走着,突然又冒出一句来。
这句话让三儿很是疑惑,不明白四班长话里的意思是夸他还是在损他,只好低着头慢慢地跟着四班长继续走。
四班长叹了口气,过了有一会之后,他又开口了,“天性就是天性,我虽然不是个出色的士兵,更不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但我至少还能看得懂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成为尖兵的可能。”
低着头走路的三儿把头抬了起来,看着四班长,有接话的想法,但涨了张嘴,没说出口。
“联邦有些年头没打仗了,即便有,也是那种小冲突,就跟十几年前跟威尔特南那群猴子玩的一样。”四班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低着头的三儿,对他说,“打仗,就跟树叶要掉一样,到了时候,就会发生,迟早的事。但是很多人都会问,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备战,是否真的有必要。你觉得呢?”
“早做准备,总归是没错的。”三儿思索了一会,答道。
四班长点点头,很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三儿,把目光转向了山下,那里是连部的主营区,“出来当兵,肯定是要受苦的,但是苦与苦是不一样的,咱们在这山上守着水源,苦不苦?没人说不苦,但是对于真正在艰苦山地哨所里的战友们来说,我们的环境与工作,其实都很不错了。”
“四班现在这个样子,小叶子你不要不高兴,虽然相对来说,这些人都是‘兵痞’,没有个军人的样子,但这么多年日子都是这么混过来的,有些事情大家其实都尽量避免提起——比如你是这五六年以来,唯一一个补给到咱们班的新兵。”
“小叶子你其实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但是你来了,还带着四班几乎丢掉的东西来了。那帮家伙现在其实很纠结,是不是应该把某些东西重新捡起来,像你一样。”
“你是个好兵,是个尖兵,哪怕你现在还不是,理清楚你心中的困惑,未来注定也会是。四班小庙太小,终究不是你呆的地方。”
“班长你是准备赶我走吗?”三儿听着听着,总算是听出来点味道了。
他惊恐地一个劲问班长是不是准备赶自己走,记得都快哭了出来,四班长有些哭笑不得地拍着三儿的肩膀,对他说,“现在赶你走?我还没傻到那种地步,但是你才来四班没多久,别被那帮家伙带坏了,记住了没有?”
见班长没有要赶自己走的意思,三儿终于甩掉了沮丧的脸色,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
四班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三儿,笑道,“战无休而祸不息,吾辈何以为战?”
“护国安邦惩奸恶,”三儿这次想都没想,直接接道,“道法自然除心魔……等等,班长,这……这不是七百多年前陈风道长的……”
四班长点点头,没说话,高深莫测地走了。
七百年多前陈风道长入世从军,经历过共和国推翻封建统治后半程中的绝大多数战役,不幸在建国前的最后一场战斗中牺牲。这位道长在牺牲前微笑着对他的战友们讲述讲述的遗言之中,最经典就是四班长和三儿所说的那几句文言——
战火为何而燃,秋叶为何而落,天性不可夺,吾辈心中亦有惑。战无休而祸不息,吾辈何以为战?护国安邦惩奸恶,道法自然除心魔。
后来这几句话结合道长的日记,翻译之后得到认可程度最大的大白话就是——战火肆虐燃烧的起因,就如同秋叶为什么掉落一样,是自然的规律无法更改,我们也因此对战火不休而感到困惑。在这个战争与祸乱不休不止的时代,我们有什么能够为之而奋斗的?维护国家领土、利益、尊严,安定叛乱,惩治那些奸恶之徒,修身养性直面恐惧平息憎恨战胜自己,(都应为之奋斗)。
三儿听了四班长的话,思索之后觉得,自己来到四班,其实也没什么能够失去的,出来参军“见世面”也不过是在某种程度上做到陈风道长所说的而已,护国安邦暂时办不到,道法自然除除心魔战胜自己倒是不难,而且,还挺容易。
四班长如果当时就知道三儿的想法,估计会当场第一时间掐死他——我可听说了,四班长后来在知道三儿的真实想法后,气得岔气了。要知道四班长这家伙当时想告诉三儿,老老实实干活,我好调你走。
只可惜……四班长文青病犯了……
那天之后,下定决心的三儿变本加厉地要做一个好兵,一个尖兵。而四班上下除了那谁谁谁和四班长,在三儿的带动下慢慢地转变。谁也说不清楚,四班的人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个不是兵的兵的,但是,三儿这个二憨,让四班的人从不是兵的兵,慢慢地又变回了兵,这事不争的事实。
或许,四班的人,在纠结了之后,选择重新拾起那些被他们几乎丢掉了的东西。
那些三儿没有扔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