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顺诚听说鸣笛被放回来,领着铁蛋到章家来探望。
现在的铁蛋瘦得皮包骨,总算把大烟戒掉了,一摇一晃地走进鸣笛的屋子,进门便跪在九生和鸣笛面前,叩头不止,边哭边说:
“是我伤天害理,我不是人是畜生,害得叔叔、大哥、二哥遭这么大的罪。我该死,千刀万剐也不过。叔叔、二哥,我来了,你们打我骂我杀我都行,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了。”
鸣笛身上的伤虽然不要命,但皮开肉绽之痛,也令他彻夜难眠。这几天,鸣笛一直躺在炕上还不能动弹,有气无力地欠欠身子说:
“铁蛋,不怨你,是我喇乎了。我也太喜欢这匹马了,舍不得离开它,要是煞愣的把马折腾掉,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码事了。别上火,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过几天就好啦。”
鸣笛又觉得话没说透,又说道:
“铁蛋,我知道大烟的厉害,你再有本事,一旦沾上大烟的边,也会垮的,别说偷马,杀人放火什么事都敢干,铁蛋你是抗拒不了的。那不是你的本意,是毒瘾在起作用。不抽了,就没事了,所以,你就别太难过了。不怨你,是大烟的罪,是洋人的罪。”
艾顺诚说:
“我没脸见你们哪,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败家子,捅了这么大的娄子,窝囊呀。”
鸣笛说:
“艾大伯,您不要难过,我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您想想,一个烟花女子,哪来的那么多钱,一次就给铁蛋二个大烟泡?铁蛋犯烟瘾,水桃和以前判若两人,这是为什么?水桃为什么要害铁蛋呢?没有道理呀。”
红玉赶忙过来把铁蛋扶起来说:
“唉呀,这孩子,说什么呢,快起来,这不都平安回来了吗,你叔叔和鸣山不吃紧,鸣笛过几天也就好啦,别跟着上火。不用担心,一个大老爷们,挨几下鞭子算个啥大事。”
话虽这么说,自从父子被抓走后,刘红玉和娜莎不知抹了多少次眼泪,尤其是鸣笛被打成这个样子,她们更是心如刀绞,守着父子三人寸步不离。
尽管心里难受,但还是把痛苦埋在心中,极力安慰艾家父子。红玉对铁蛋说:
“铁蛋呀,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你还小,今后日子长着呢,哪有不摔几个跟头的,在哪倒下就在哪儿站起来,才是爹妈的好儿子。今后干啥事长点心眼就行了,今后日子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挺直了腰板,不要因为这件事就爬不起来。”
铁蛋点头说:
“婶,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
艾家父子回去后,心情好受一些,过了几日,他们又去探望章家。
九生和鸣山并不重,几天后便好起来了。鸣笛经大夫用上好的红伤药,疼痛减轻不少,伤口结了疤,慢慢在恢复体力。
经过这一场劫难,鸣山变得坚强起来,铁蛋也成熟很多,知道了世事险恶。
铁蛋受的打击是巨大的,心里身体都承受着沉重的压力。但是,当他听到鸣笛说这事有点蹊跷时,也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尤其是对水桃更是无法理解,他和水桃接触有些日子啦,认定她不是坏人,但,她后来的表现,铁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水桃是怎么啦?
这事慢慢平息了还没几天,水桃一大早晨突然来找铁蛋,把艾家人吓了一大跳。在艾顺诚心里她把铁蛋害的好苦,是罪魁祸首,这又是要来干什么呢?准没什么好事,大家都提高了警惕,水桃进屋后,艾家好几双眼睛盯着她,一句话不说,都在猜她又要耍什么手段,尤其是艾顺诚,眼睛瞪得溜圆,喷着怒火,心里骂道:
“红颜祸水,丧门星。**无情,戏子无义,没一个好东西。”
水桃进屋,也没说话,噗咚一声跪在艾顺诚夫妻面前,连连叩了三个响头,转过身又给铁蛋叩了三个头,嚎啕大哭起来,这是艾家人没有想到的。水桃哭得很伤心,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从心底发出的哭声,装是装不出来的。哭了一阵,水桃又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述说:
“大叔、大婶,我有罪,我丧尽天良,害了你们,害了铁蛋,也害了你们全家。”又对铁蛋说:“铁蛋,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赔罪。”说完又给铁蛋叩了一个头。
艾家人谁都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是骂她,还是安慰她。是恨她,还是同情她。想想她办的那些缺德事,看看她现在这个可怜的样子,哪个才是真的水桃呢?这是艾家所有的人都无法打开的结。
水桃稍稍平静了一些,艾嫂让她站起来说话。水桃擦擦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起身坐在一把木凳上,慢慢说道:
“我不是来求你们原谅的,我害了你们,没资格求你们原谅,你们恨我是应该的,那也是我应该受的。我这次来是想告诉大叔、婶和铁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是有苦说不出呀。你们不要误会,我是青楼女子,我是贱货,但那不是我自己愿意跳进这个火坑的,是被人逼迫的。我也有良心,我不是坏人。不说这些了,扯远了,我是说请你们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没有骗你们。我求你们听我把话说完,是打我,骂我,杀我都行。”
水桃的这一席话,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了,艾嫂看着面前的水桃,还那么年轻,也很俊俏,怎么看怎么不像坏姑娘。作为母亲,她虽然很心疼儿子的痛苦,也憎恨过水桃。但当她看到跪在面前的水桃,和她的哭诉,艾嫂心软了,眼睛也有些潮湿了。毕竟,水桃和铁蛋的年龄相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因此,她说道:
“孩子,别哭了,你慢慢说吧。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
水桃擦擦眼泪,正欲说出事情的原委。但是铁蛋着急了,说道:
“娘,别听她瞎说,她没有一句是真话,就是她,差点要了我的命,你还能信她吗,娘,还让她说什么呀,有用吗?”
铜蛋还是一颗童心,对什么都有兴趣,所以,兴致勃勃的说:
“二哥,让她说说呗,我们也听听故事。”
铁蛋生气了。说:
“你懂什么,别乱说。”
铁蛋虽然心里对水桃有怀疑,认为她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但是,当他面对水桃时,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
艾顺诚呢,觉得水桃有心事,也许是委屈,也许是冤屈,如果不让她说出来,怎么能知道铁蛋被害的真相呢?他说:
“姑娘,听叔叔一句话,你以前做了什么事,我们不计较了,但是今天,你要对天发誓,你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实情,都是真话,不要再骗我们了。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也应该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铁蛋,对得起因为你,他所受的罪。”
水桃又跪在艾顺诚的面前,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发誓道:
“苍天在上,水桃今天说的字字是实言,句句是真话,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艾嫂把她扶起来,大家坐在炕上,听她慢慢说道:
“我的命太苦了,这是天意,我拗不过,今天,我不想说这些,只想说和铁蛋认识后,我这段可怕而又恐怖的经历……”
铁蛋来到水房没几天,就和水桃认识了,两个年轻人熟悉的特别快,成了好朋友,来往很频繁。水桃虽然身在青楼,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都是低俗下流不三不四的嫖客,水桃很厌恶他们。所以,她犹如生活在地狱里一般,很寂寞很苦闷,没有一个说知心话的年轻人。可是,自铁蛋来了以后,她常来水房坐坐,和铁蛋唠唠闲磕,倾述一下自己的烦恼,甚至痛苦,心情就舒畅了许多。其实,铁蛋也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每天辛苦的干活,还常常遭人白眼,不仅愁一日三餐,更愁家人的生活。没人注意在大烟馆里,还有一个铁蛋的存在,见到的人不是训斥他,就是被驱使。并不比水桃生活的好,可以说二人是命运相连,生活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铁蛋有父母的呵护,水桃没有。社会地位的相同,命运的相通,又因为水桃长得清纯、可人,还有一点孩子气,铁蛋觉得很有趣,并不因为她是青楼女子,而讨厌她,也愿意听她的心声。
就在二人交往密切的时候,鲁致中暗中观察铁蛋和水桃的接触,鲁致中心中暗喜,机会来了,抠走铁蛋的机会来了,他要把铁蛋这根扎在他肉中的刺拔掉,于是,他想出一个恶毒的计谋,让铁蛋上钩。这一天,鲁致中把水桃叫去,让她勾引铁蛋下水,并且给铁蛋要大烟泡,让他染上烟瘾。怎样勾引铁蛋,怎样让铁蛋染上烟瘾,鲁致中已经筹划好了,水桃按照他的筹划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行了。但是,鲁致中没有想到,水桃死活不干。水桃知道大烟的厉害,只要吸上一个烟泡,铁蛋就真的完蛋了。她从心里喜欢铁蛋,甚至曾设想用自己攒下来的钱给铁蛋,用来为自己赎身。突然出现的这件事,打乱了她的所有梦想。她不能害铁蛋,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鲁致中威胁、利诱,水桃死也不从。
鲁致中一拍桌子,叫来两个人,把水桃绑在树上,不给吃不给喝,饿了三天,水桃昏死过去。堂堂的鸳鸯楼老板,巡查队副队长,竟然拿一个窑子娘们没办法,他越想越来气,太没面子了。这个头不能开,开了这个头,那一大帮娘们效仿怎么办?他想:不下狠手是不行了,实在不行就把水桃弄死。
鲁致中命人把水桃关进一个大笼子内,放入狼狗圈里,一群如狼似虎的恶狗,围着水桃不停的狂吠。吓得水桃惨叫一声,摔倒在木板上,人事不知。
第二天,鲁致中打发人把笼子搬出来,在木笼的地板上放几块臭气熏天的腐肉,又从粪坑里弄来一大碗蛆,倒在腐肉上。这些蛆在腐肉上叮着,吃饱了爬上木笼的柱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恶心人的蛆,甚至水桃的脚背上,腿上都爬上来。
水桃大哭大喊救命也没用,看守他的人象木头人一样,没有表情。
此刻,一个姐妹偷偷跑过来,同情的告诉水桃,再不答应,鲁致中就把铁蛋偷偷抓起来,暗中杀掉,扔进洮儿河喂鱼。这个姐妹还说,鲁致中也要把她扔进狗圈里喂狼狗啦,说完又惊慌地跑回去了。水桃想不明白鲁致中为什么非要害铁蛋呢?她的境况,也不允许她细想,先保住铁蛋的命要紧。
青楼女子的命不值钱,就这一条贱命,自己也说了不算。死了,就像那蛆一样,没人知道,没人悲伤,没人会流泪。可是,无辜的铁蛋,可怜的铁蛋也要跟着送命,这要比水桃死还让水桃痛苦、畏惧。水桃不甘心,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消失了,求生的欲望救铁蛋心切,驱使她向看守大喊道:
“我从了!”
鲁致中这一招果然灵验,扬言杀了铁蛋,水桃屈服了。
鲁致中命人把水桃松了绑,放出木笼,请大夫瞧瞧,身体并无大碍,又让几个姐妹劝慰她,养了几天,身体恢复了许多。鲁致中便命水桃按他的计划行事,而且,每次行动鲁致中都要亲自在暗处偷偷盯着,水桃勾引铁蛋,不和真的一样也是不行的。
鲁致中告诉水桃,办得好,他满意,还有赏赐,算是对她遭罪的弥补。
说到此,水桃拿出一个钱袋,放在炕上说:
“这钱是鲁致中给的,我不能留下,我拿来了,给铁蛋哥治病吧。”
说完又伤心的流着眼泪。
铁蛋虽然对水桃的话半信半疑,但一时间他无法转过这个弯来,还是把钱袋子扔到地上,说道:
“我的伤痛用钱是不能减轻的,我的心痛更是无法用钱抹平的。水桃,我不信你的鬼话,把钱拿走,我不要。”
水桃下炕,走到铁蛋面前,深施一礼说:
“水桃知道罪孽深重,无论用什么样的刑罚都不为过。这点钱本来就不多,也不该属于我的,所以我就拿来了。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也没大本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些。我是借故出来的,外面还有人等我,时间长了又该挨骂了。我走了。”
水桃走了,艾家的人沉默了。所有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就像堵上一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水桃离开艾家,脑海里总是出现艾家父子的影子,铁蛋父母慈祥的面孔,铁蛋极度瘦弱痛苦的表情,使她的良心不得安宁,五内俱焚,痛彻心腑,如万箭穿心,还没走几步,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双腿酸软,便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陪水桃来的两个姐妹,更是吓得不停呼叫,一边掐仁中,一边摇她的身体,拍她的后背,用手指甲划她的脚心和手心。经过这一番折腾,水桃总算醒过来,看见眼前的两个姐妹,悲痛欲绝的水桃,抱住她二人大放悲声,怆天呼地,椎心泣血,死去活来。
物伤其类,两姐妹也为水桃不幸潸然泪下,三人哭作一团。
心如刀割的水桃,在两姐妹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缓缓走向鸳鸯楼。
可怜的水桃,倒霉的铁蛋,可恨的鲁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