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开,黎明的天空是淡紫而静默的,雾霭蒙蒙,笼罩着高低起伏的大地,流水潺潺,清空的,冷峻的,和着微风缓缓流淌。东方露出了微红的光亮,一点点氤氲而起,霎时穿透云雾,给万物披上了万道霞光,一层层像徐徐绽放的红杏花。河水泛着粼粼的光泽,在中国中部的山岭和平原上左绕右环,由西北向东南逶迤流淌。刚刚解冻的河面上响起了摇橹的声音,此起彼伏,发出清脆响亮的哗哗声。伴着浆打水的声音,一曲嘹亮悠远的农歌贴着河面飘荡开来:
柳河岸边柳河湾
柳河弯弯把村环
柳河湾里人家住
柳河湾外水相连
柳河湾,柳河湾
一曲绿水将村绕
两只轻燕把家还
1983年的春天,带着温暖潮润的气息悄然走来,给这片古老而宁静的大地注入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天的万物生灵,蠢蠢欲动,期待着生命的重生。柳河的坚冰已经彻底解冻,欢快的水声打破了冬日里死寂的沉闷。这条发源于太行山南麓的河流至今在中国的地图上还是一个秘密,清冽的山泉汇聚成潺潺溪流,沿着山涧沟壑,向下游奔流而去。
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形地貌在这片土地上尤其清晰地表现了出来,仿佛一个浓缩的沙盘立体地图。西部是山地,层峦迭嶂,高低起伏着,浮现于一片云海苍茫之中。东部是平原,沟田纵横,阡陌交错,田野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村落,是千百年前就栖于此的。在山地和平原之间是一片过度的丘陵地带。
柳河从山涧里奔涌而出,冲到下面的平原时,速度骤然缓和下来,仿佛一条从墙壁上拖延到地面的一条长青藤,蜿蜒摆动,将一个个古朴宁静的村庄串连起来。大大小小的村落,叶子一般散布在柳河的两岸。在柳河下游大约二十公里地方,依傍着一小小山丘,栖着一个小村子。在村子外围,沿柳河两岸生长着数不清的野生垂柳。这些岁月蹉跎的垂柳,撑着虬劲的树干,或横或卧,有的斜伸河面,有的叠抱相合,形状无不奇异。柳河似一弯新月,绕村而过,和小小山丘相应合,恰将村子包围其间,只在新月中间,有一小桥横卧河面,作为与外界的唯一交通。
这个小村子便是柳河湾。
在柳河湾上游约两公里去处,坐落着一座明朝年间遗留下来的寺院,名叫柳河寺,因年代久远,又多次惨遭浩劫,已经颓败不堪,墙垣庙堂俱已残破,只一座镇河之塔,还巍然屹立。寺庙里住着两个和尚,一老一少,却不知从何方云游而来。老和尚一心参禅悟道,念经打坐,脚步极少迈出寺门。小和尚却是个独眼龙,痴呆愚顽,终日垂涎傻笑不止,但他不用吩咐,就能准时敲响午夜的钟声。附近乡民和他们并无来往纷扰,和尚也便自得其乐,清静生活。
顺着柳河再往下游五公里去处,是一个较大的集镇,名叫柳河镇。
此时,肖青山正划着一只敞篷小船,晃晃悠悠从柳河镇方向逆流而来。他站立在船头,手握双桨,胳膊一前一后地摇动着。初春的河面,水流十分平缓,因此,他并没有感觉到划船太吃力。他做了一夜匠活,脸色有些疲惫,干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轻快的划船反而让他筋骨舒展,精神也振作了一些,原本的困意反而散淡不少。他一边摇船,一边觑着眼睛,满心愉悦地欣赏着柳河沿岸的风景。度过一个漫长冬天的严寒霜冻,冬小麦已经开始返青了,远远望去,一畦一块的墨绿色的麦田,仿佛剪刀裁剪的一般,整齐成块,却又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在清晨的薄雾中,如一方巨大的地毯,蜿蜒波动着,一直平铺向远方。靠近河岸的麦苗,支楞着嫩绿的叶子,尽情地吸收着大地的营养,正铆足劲地生长。叶面上沾着点点露珠,像一颗颗晶莹的钻石,在晨曦中发出耀眼的光泽。
肖青山望着长势良好的庄稼,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意兴大发,竟然撩开嗓子唱了一支农歌。
这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子,除了耕地务农外,还是一个心巧手活的木匠。他瘦长身材,清瘦面容,天生一幅好嗓子,若不是常年庄稼活的劳累和木匠活的辛苦,他完全是一个英俊活泼的青年人。然而现在,宽阔的额头上已经烙上了深刻的生活印记。一双细长的手在锄头和锯子的打磨下,变得粗糙而坚韧,厚实的老茧布满了手面。他有三个儿女,大儿子肖平,已经六岁,二儿子肖川,刚满三岁,年前出生的小女儿肖月,只有几个月大。三个儿女在给他带来做父亲的喜悦的同时,也让他备受熬煎。在这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年月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只能维持在不受冻挨饿的状态,至于其他更高的要求,他这个扛锄头拉大锯的农民兼木匠还满足不了,这让他时常有愧疚之感。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已经斑白,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又加上他身体消瘦,越发显得苍老了。
说起木匠手艺,那可是肖青山半辈子的骄傲和自豪,因为这些手艺是肖家祖上传下来的,从没断过香火,到他父亲身上已经十几代了,其中尤以雕工见长。据说,柳河寺的飞檐雕花,亭台藻井就是他祖上的手艺。但木匠也是天下最苦的职业,即便手艺精湛,终究只是卑工微匠,下层职业。为官府也好,为主家也好,动斧使凿,开据抛光,虽说不上刀光剑影,但流血流汗也是常有的事,做的好的得几个赏钱,做的不好的挨顿臭骂,轰出院门,不给工钱的也是有的。在中国的历史上,除过鲁班爷,又有哪个木匠名见过经传?这也难怪,肖家虽守着一门手艺,却世世代代从未发达过。到肖青山父亲这一代,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了,团在窝棚里啃观音土,哪里还讲究飞檐雕花?眼看自己的手艺没有了用武之地,养家糊口也不能够了。无奈之下,肖青山的父亲跟着几个村里人远走他乡,到山西去挖煤,背石头。但老木匠却时常出神发愣,暗自难过,他是不甘心祖传的手艺折在他手上,但老木匠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头像压了千斤巨石,深深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甚至会默默垂下浑浊的老泪。他怎能让这门祖传的手艺在他手里断了香火?
肖青山是独脉单传,子承父业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几乎没上过几天学,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木匠手艺。老父亲口传身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父亲在把所有的木匠把式传给他之后,已是积劳成疾,不几日就撒手西去,抛下了他和老母亲。在他成年之后,老母亲也在病痛中离开了人世,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座青砖老屋。他靠着种庄稼和木匠手艺维持生活,快到而立之年才娶了一房媳妇。后来政策放宽了,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些,但紧接着又添了三个娃娃,日子依旧过的紧紧巴巴。但他是个劳苦惯的人,性格又极善良老实,对诸多不顺心的事都能容忍,对眼前的日子也有着从没有过的满意。
半个月前,他在柳河镇揽了一家匠活。主家嫁闺女,要打几套家具陪送,打听到肖木匠的大名,寻上门来,请他过去尽一份力。肖青山虽没念过几天书,大字不识几个,但秉性中自有一股倔强与执着。他严格地恪守着祖训:“莫为小利,只为刀工”,用肖青山的话说就是,既然人家看得起,咱就得“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怎奈主家催的紧,只好连夜赶工,他已经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了,昨天晚上又熬了一宿,总算把活计给赶了出来。
肖青山舒了口气,仰起头来,觑着眼睛,远远地望见了自己的村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手上不由得加紧摇了几把。此时,可爱的柳河湾已经笼罩在一片苍翠之中了。柳稍吐绿,像一团团青纱幔帐,高低错落,连片起伏着,红的、蓝的屋脊隐约其间。村口的白色石拱桥,横跨在河面上,泛着温润洁白的光泽。再往柳河的上游望去,柳河寺残破的院墙显出模糊的轮廓,山门兽脊,隐约可见。寺院内高耸的九层青石佛塔,飞檐斗拱,层叠而上,呈现出黛黑的颜色,在晨霞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古朴而神秘。佛塔檐角上零星地挂着几个铜铎,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清幽的叮当声,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转眼之间,肖青山已经到达村口了。他把小木船泊在白石桥下,将缆绳系在桥头石栏上,担起木匠挑子,弯腰跳上岸,迈着轻快的脚步,晃悠着木匠挑子,穿过白石桥,向村里逶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