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提起在《北京晚报》登文章这件事呢?其实是老黄历了。方朵朵的爸爸后来倒是经常让方朵朵带话给我,说如果有新作,他再帮我推荐到报刊上发表。我谢过他的好意,闷下头,决定靠自己打江山。揪着方朵朵爸爸的衣角登场有什么意思呢?可是不揪着人家的衣角,我发现事情变得困难了。我写得很勤,很猛,用废寝忘食来形容都不为过。一年前我用狗蛋的钱到中关村电脑市场买了一台东芝手提电脑,我对付掉一堂堂课,余下的时间就坐在那里敲敲打打,弄出一大堆汉字来。我写了又写,但没有人买账。我有些苦恼,差点都动摇了,差点又让方朵朵把稿子带回去给她爸爸了,突然就接到那家杂志社的来信,说你的大作已采用,拟发今年第三期。峰回路转,还“大作”了一下。
事实上说来说去我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在《北京晚报》刊了一篇散文对我来说如此重要,我的人生可能就此要拐个弯了。我对方朵朵说,经济我兴趣不大,我从来就没有兴趣,既然没兴趣估计也难成大器,我想当作家,一流的大作家,能进入文学史的大作家,比你爸爸伟大的大作家。方朵朵说,酷毙!我说,当个作家缺经历与阅历怎么行,所以我想趁年轻先出国留学,增长经历与学识,然后再杀个回马枪,回国来大红大紫。方朵朵说,帅呆了!我说,这样我就得准备考雅思,你知道我从乡下来,英语很弱,所以我得找个地方恶补一下。方朵朵说,爽透了。
现在完全可以断定是我害了我哥哥狗蛋。我挺痛苦的,万箭穿心。李很响那家伙看上去粗粗的,心眼却不坏,他使劲淡化事实,他说,这是两回事,根本没有因果关系。他还文绉绉地说,是非的标准存于每个人内心深处,是内心指使了一个人的举止言行。
不管怎么说,这安慰不了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我在外面找了一家一流的外语学校,专门招收渴望出国的人员,据说很管用,针对性实用性极强,而收费自然也高,每节课收费300元。我每星期去上四节课,每个月加上来回打的费得花五千多块钱。我觉得这有点离谱了,处于犹豫不决中。狗蛋来电话时,我对他说了这件事。他马上不假思索地说,很好,去,去读它几个月。然后他说,钱不是问题!我对他的这句话记忆深刻。钱不是问题!狗蛋真是吃豹子胆了,简直说得气势如虹。我告诉他,不仅强化外语得花钱,接下去报考、办手续、出国等等,那得花一大笔钱。他居然还是那句话,他说,钱不是问题!我亲爱的哥哥亲爱的狗蛋,他认为钱不是问题,可是为了弄钱,他终于还是出了大问题了。
李很响和郭金林把我带到北京公安局。我怀疑他们在宾馆中的身份,可是无法怀疑他们在公安局中的身份。很显然他们从福州专程为我哥哥而来,已经得到当地公安部门的支持与协助。我哥哥肯定出事了,这是在李很响拦住我问我是不是许大力时就隐约感觉到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我哥哥其实早被公安部门盯上了。李很响说,你哥哥智商不低,他实在是从事这一行的天才。高手啊!
我咀嚼着他的话,不知道他究竟在讽刺还是对旗鼓相当的对手表达敬意。按李很响的说法,我哥哥其实很有职业道德,所谓盗亦有道吧,我哥哥每次出手,一不杀人,二不贪婪,金额从来不超过三千元。他出手率很高,打一枪换一炮。两年多了,他从这里到那里,泥湫一样滑来滑去,好几次已经危在旦夕了,最后还是无恙。李很响说,你哥哥是个勤劳的小偷,勤劳得像个不知疲倦的老农。我亲爱的哥哥亲爱的狗蛋,他这几年看来是累坏了。如果我哥哥能够一如既往地按原先的准则行事,我估计他不会出事。小金额,流动性强,公安就是盯上了,也不会真抽出一堆警力来对付他的,警察一年到头忙那些杀人越货的大案都忙不过来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哥哥狗蛋终于一不做二不休,他来大的,半夜去一个台商家里,一下子弄走人家72万块人民币。
李很响说,你哥哥简直在破坏投资环境哩,不得了,省领导都惊动了。
这时候他们给我放一个录相,台商家里安了录相装置。我在上面看到亲爱的哥哥亲爱的狗蛋,他的模样有些变形,跟我几个月前看到的不太一致,他不穿西装不穿皮鞋,而是一身我大部份家乡人都穿的黑衣黑裤黑布鞋,头发也不梳理,蓬乱地散开,两眼左瞅右瞧,动作敏捷利索。李很响说,这个案我们非破不可,上面要求我们限时破案,越快破越好,这个案关系到我们省的形象,是个大问题哩,不破不行。我点点头,我说,是啊,要破。李很响说,所以我们希望你配合,你最好动员他投案自首,退还赃款,这样还可宽大处理,而我们省时省力,双赢。是不是这样?
我悄悄叹了口气,然后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有一件事我现在不能不说,狗蛋在十里堡做生意时,曾经跟一个女人粘乎过。我见过这个女人,狗蛋有次把她带到清华,狗蛋说她叫阿欣。我一下子就没了好脸色,我想起田翠芳。狗蛋后来跟我解释,说不是他主动的,是阿欣非贴过来不可。跟麦芽糖似的,粘得紧,甩都甩不掉哩。狗蛋说。
狗蛋虽然卖水果青菜,但狗蛋还是狗蛋,一张招女人喜欢的脸一点都不变。阿欣不卖水果不卖青菜,但阿欣的钱挣得比狗蛋多,描着眉抹着口红,脖子上有金项链,手指上有金戒指,衣服花花绿绿。我问狗蛋:她不会是鸡吧?狗蛋说,不是不是,她也在劳动着,劳动致富。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说,鸡也总认为自己是拿白花花的一身肉当锄头,每天劳动不止,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狗蛋连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你别冤枉了她,她的肉很干净,我检查过了,干净,她的劳动是真劳动,怪辛苦的。
认识了阿欣后,狗蛋便从几个人合租的小平房里搬出来,搬到阿欣租的小单元房里住,生活质量顿时提高。狗蛋很得意,占了大便宜似的对我吹嘘说,怎么样,我厉害吧?吃她的,住她的,干她的,痛快!我那时想,狗蛋这无赖真有桃花运,他吃阿欣住阿欣,生活全靠阿欣改善,而他自己挣的钱却用来改善我的生活。我吃人家的嘴短,实在也不合适说什么的,就睁一眼闭一眼,由着他们腐化堕落。
阿欣很快去了广州,后来狗蛋把水果青菜摊一收也去了。我把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得出结论是阿欣带坏了狗蛋。毫无疑问,这个阿欣的所谓劳动,概念跟狗蛋是一致的。所以我起了小人之心,我跟李很响说起阿欣,希望他们能把注意力分散到阿欣身上。没想到李很响说,阿欣?早没戏了。阿欣有一次失手,被人打得半死,手和脚都断了,接不上,废了。
我从腹腔深处吐出一声噢。真的很意外。我跟阿欣没什么接触,谈不上好感或者恶感,但她年纪轻轻的手废了脚废了,多少有些可怜。几个月前狗蛋来北京时,我探头看了看他身后,身后没有阿欣,还问过他,我说,那个阿欣呢?狗蛋怔了一下,好像我提起的是一桩古老的芝麻事,狗蛋说,他妈的,那女人贪着哪,要分走我的钱。我不给,我自己做的生意干嘛要分给她?我不跟她在一起,早不跟了。我当时还有疑惑,觉得阿欣自己也做生意,自己也劳动,既然狗蛋都可以劳动致富成这样,为什么原先那么大方的阿欣那么富裕的阿欣,突然要分走狗蛋的钱?但狗蛋不想多谈这件事,他马上问起那个女孩子,那个叫方朵朵的女孩怎样怎样了,好像我明天就可以结婚娶方朵朵似的。阿欣是狗蛋的阿欣,狗蛋不想谈,我的兴趣自然也没有了。没想到,她居然手废了脚废了。
那天夜里我恶梦一个接着一个,都是血淋淋的场面,吓得醒过来,睁大眼到天亮。李很响在校园里拦住我,问你是许大力吗?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其实心里就乱了,七下八下,没一天能睡安稳,吃了舒乐安定药片也睡不好,人明显瘦了,下巴尖尖的,眼睛往里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