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哥哥出卖了。还有什么比出卖兄弟更可耻的事?可是我出卖了。
窗外有雨,雨哗哗哗的,好像在叫着我哥哥的名字:狗蛋狗蛋狗蛋。我哥哥的小名真的叫狗蛋。我哥哥有大名,但没有人叫他大名,大家都叫他狗蛋。狗蛋现在进了监狱,成了犯人,剃了光头,穿着比寿衣还难看的土灰色囚服,每天允许他走动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是我把他出卖的。我亲爱的哥哥,亲爱的狗蛋。
李很响当初来找我时,我是有过犹豫的。这种事换了谁,内心都会一阵狠狠挣扎。李很响说,你就说你病了,哪儿病都行,说得严重点,你哥哥肯定就来了。看来李很响是充分调查过了,调查过狗蛋的特点。狗蛋的老婆在老家种地带儿子,狗蛋的老婆田翠芳至少已经三年没见过丈夫狗蛋了,最多有汇款单寄到,两三千块对付一年半载,落款这次湖北,下次江西,再下次广东、吉林或者新疆内蒙。狗蛋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他真是忙极了,他到哪里哪里就遭殃,哪里的人民就丢钱丢物。狗蛋的老婆田翠芳根本不知道狗蛋在干什么,没法知道呀,狗蛋从来不给她打电话,也不写信,所以李很响尽管找过她,找了也白找。李很响就不远万里到北京找我,他要我把狗蛋从茫茫的人海中叫出来。
这一招太毒了。
那天李很响来时,我刚上完课。我背着书包,是那种斜挎式的,鲜红色,很新潮。我背着书包从阶梯教室出来,步子迈得很轻快。步子的轻快是由心情的欢乐带动的,我有欢乐的理由。其一我的一个短篇小说被一家杂志采用了,编辑来了信,说很好很好,还有一些其他的鼓励话。编辑看来是个女人,字写得娟秀,比名字还娟秀。其二,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方朵朵时,她嘴一咧,露出有趣的大虎牙,说许大力,你不错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事业与爱情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尽管我现在还谈不上有事业,爱情也尚未如火如荼地展开,但毕竟开始萌芽,正呈燎原之势,只需稍加展望,看进眼里的都将是蔚为壮观的场面。我还年轻啊,21岁,要我像老古董一样沉着冷静很不现实,几乎不人道哩。所以,我步子轻快极了,一蹦一跳地向停车棚走去,脸上春风劲吹,绒毛摇曳如杨柳。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过来,他三十多岁,穿皮衣牛仔裤,戴鸭舌帽,长长的帽沿造出一大片阴影,把他的脸弄得黑乎乎的。不过再黑,也没把他的五官吞没,眼睛极小嘴极大,古里古怪。刚开始我没怎么注意他,以为是外系的老师,清华这么大,我经济管理专业的老师都没认全,怎么管得了别系的老师?所以,我眼光在他脸上扫两秒种,马上就滑过去,并且准备从他身边走过去。可是,他拦住我,硕大的手臂像汽车收费站的拦杆一样横下来,他说你就是许大力?
我听出我家乡福州的口音了,真糟糕,福州人说普通话舌头都是硬梆梆的,硬得像块水泥板。我的老家不在福州城里,在城外,郊县的一个高山上,但我们说的话跟城里人是一样的,属于一个语系。我在北京三年,一直试图灵巧地卷动舌头,可是不行,舌头那玩艺老跟我作对,根本不听使唤。不过我毕竟年轻,刚来时班上同学总说我讲话像外语,又说像鸟叫,平舌翘舌前鼻音后鼻音以及声母N和L老混到一起,像一锅掺各种食品煮出的大杂烩。但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我在与时俱进,至少方朵朵就表扬过我,说我的普通话已经跟她老爸说得可有一比了。
方朵朵的爸爸是五十年代从江西考到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后来留京,在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工作至今,说起话来不管该不该卷舌该不该儿化,反正全卷了全儿化了。方朵朵说我连这个毛病都跟她爸爸一样,比如我叫她朵朵儿,你很漂亮儿,今天的课儿真是很棒儿,我们一起去吃涮羊肉儿。总之每天我都把舌头弄得很疲劳,酸乎乎的连食欲都受到极大的影响。不过,我喜欢这样,这样让我很北京,让我把家乡推得很遥远。考进清华后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了,三年都听不到福州人说硬梆梆的普通话,突然有人走过来,拦住我,问你就是许大力?一下子,我还是听出他的口音,我熟悉的家乡口音。
我说,是的,我是许大力。
那人就掏出介绍信,又掏出工作证。我往上面瞥一眼,突然心跳加快。他叫李很响,是个警察。
我的哥哥狗蛋长得可不像他小名这么丑,狗蛋简直都可以算个帅哥了。有力的证明之一就是当年村里有五个女孩子都主动要求嫁给他,寻死觅活地竞争上岗。这五个女孩不是一般的女孩,全是扳着指头数得着的俊姑娘,其中一个还是我们村长家的宝贝,明眸皓齿,模样玲珑。我哥哥狗蛋活像一个躺在花丛中的无赖,桃花咬一口,李花摸一下,杏花梨花再搂搂抱抱,十分快活。一直到后来,这场游戏弄得越来越不像话,尴尬局面眼看就要发生,狗蛋才从她们中挑出一个娶进家门,幸运者就是田翠芳。田翠芳嫁过来时,带了很多嫁妆,洗衣机、电视机、冰箱,甚至摩托车都有了,让人看花了眼。
田翠芳家里当时挺富的,她老爹是建筑包工头,万元户,吃香喝辣的都少不了,在外也很活络,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们那个村像田翠芳这样家庭的,没有第二户。说真的,那时田翠芳要往城里、县里、镇里嫁的可能性其实都是存在的,田翠芳长得不错,皮肤甚好,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而且丰臀肥乳引人入胜。可是,田翠芳就是看上狗蛋,她不管家里人怎么阻拦,死活要把自己嫁给狗蛋,还带了一大堆东西过来,进洞房时一肚子的喜悦止也止不往,眼泪没出息地哗哗哗淌个不停。那部本田125摩托车,她是用自己的私房钱专门为狗蛋买的。狗蛋骑着它,每天呼地来呼地去,把我们家乡那片瘦地震得不得安宁。
我一直怀疑我哥哥当年娶田翠芳主要是看中她家的钱,田翠芳有钱时,我哥哥对她还是挺好的,几乎有恩爱夫妻的样子。可是后来,田翠芳老爹承包的一个项目栽了,赔掉老本,变成穷光蛋,我哥哥一下子就拉长脸,好像吃了多大的亏,有时候还会为一点针尖大的事,对田翠芳大吼大叫,田翠芳一声都不敢吭,只是不停地弄出笑脸,嘻嘻嘻,嘻嘻嘻,笑得没心没肺。我曾经义正辞严地指出这一点,我说,狗蛋,你太过份了,你太功利了,你太不应该了。我哥哥狗蛋瞪了我一眼,他说,你懂什么?好好读书去。书读不好我揍死你!
我的父亲是个瞎子,母亲是个瘸子,他们基本上承担不了抚养儿子的任务,能把我们生下来,没饿死,就算奇迹了。我们家真正的奇迹是由狗蛋创造的。狗蛋比我大12岁。我真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在把狗蛋生下来12年后才重新制造出另一个儿子,12年是个空白,这期间他们都干什么去了?当然幸亏有这漫长的12年时间让狗蛋先长大,然后,等到我出生,狗蛋的小肩膀才能把我挑动。村里人都知道,我的出生就是我母亲的死去,一命换一命,虽然这不是我故意的,但我母亲确实是因为我而难产死去,血流了一屋子,并淌出门槛,向远处的河和更远处的田流去,一股青苔般的腥味在空中刺鼻地弥漫。接生婆脸都吓白了。我那瞎眼父亲一下子没了主意,动了把我送给别人的念头,已经放出话去,谁要谁抱走。但狗蛋不肯。多亏了狗蛋,狗蛋把我抱住,哭天喊地的活像吃错了药,而且说了很多大话,无非是他来养活我,他要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养得有出息有能耐。
村里人原先无不笑话狗蛋,他妈的狗蛋自己瘦瘦干干的,风吹就倒的样子,还能再养个弟弟?但这个狗蛋,我亲爱的哥哥,他真的把我养起来了。后来,在我两岁不到的时候,我父亲也死了,狗蛋就更是有模有样地做起我父母,让我吃饱穿暖,还送我上了学。是狗蛋承担了父母的职责,他做得不错,自己也很有成就感,常常就忘了身份,以父亲的眼光来看我,以父亲的口气跟我说话,有时候也以父亲的威严对我下狠手,打得我哇哇哇满地跑,边跑我还边骂:操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蛋,我操你妈的狗蛋。村里人就在一旁大笑,拍着巴掌说骂得好骂得好。幸亏这样的场面日后越来越少出现了,狗蛋打我无非是因为我读书分神,成绩差,偶尔逃逃课什么的。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开窍了,觉得读书真是有趣极了,世上再没有比读书更有趣的事了。很奇怪,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什么,总之上了初中后,我的成绩一路凯歌高奏,让狗蛋有一种中彩的感觉,呵呵呵咧着嘴笑个不停。他就不再打我,但那种父亲感还在,总是不失时机地咳两下,沉着脸,煞有介事地说两句,提醒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村里读初中的人不多,读高中的人更少,至于上大学,天哪,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考得上大学?
就是在我考上高中的那一阵,田翠芳老爹破产了。田翠芳嫁给我哥哥后,把地里活都包去做,不让狗蛋沾手。狗蛋小时候倒是勤劳,不勤劳他养不活我,可是田翠芳来了后,狗蛋游手好闲的恶习终于有机会展现出来,他就不到处刨食,除了骑着摩托车从东村逛到西村外,就是赖在电视前看个不停。反正饭也够吃饱,反正衣也能穿暖,反正有田翠芳撑着,我哥哥就一下子撒了手,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享清福。可是田翠芳老爸破产了,田翠芳从娘家再也弄不到钱了,狗蛋只好又动起来。每个学期开始,总有一大笔学杂费摆在那里,得缴不是,狗蛋倒也没想其他办法,他干脆利索地挽起袖子,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搬,搬到镇里卖掉。
冰箱、洗衣机、电视机,最后,在我接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一直神气活现地骑来骑去的摩托车也卖掉了。嫂子田翠芳的嫁妆全部成了我的学费。我觉得这样不好,一直觉得不好,有时心一虚都怀疑自己像个吸血鬼了。可是我这小人毕竟有私心,放眼左右看看,我很清楚,不卖这些东西,我怎么上学呀?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能把肚子塞饱就谢天谢地了,那还能怎么办呢?好在田翠芳这女人不错,死心踏地跟狗蛋,狗蛋说,他妈的我恨不得把你也卖了。田翠芳听了哈哈哈大笑,边笑边把身子往狗蛋身上蹭,说,我现在不值钱了,我要是值钱,你能不卖我?你说不定还真卖我哩。我哥哥就拍拍自己的脑袋,又拍拍他儿子的脑袋,最后下决心似地说,行,留着你带儿子吧,我得出去了,到外面去了。田翠芳问他去哪里。我哥哥说,我得去做生意,不做生意狗不理哪有钱读大学呢?我哥哥说的这个狗不理就是我,我的小名很难听,叫狗不理。
在见到李很响之前,我一直相信狗蛋是在做正经生意。这个市场经济时代,到处充满了在钞票堆中出生入死的生意人,我哥哥狗蛋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这不足为奇,也无需探究。我其实是个对生活充满好奇心的人,比如我关心国际局势,巴以怎么样了伊拉克局势如何了等等,也关心国家大事,哪里抓了贪官哪个人会出任哪个领导岗位之类的,甚至对UFO、火星探测和美国西雅图高电梯公司计划在太平洋上建造通天电梯等问题也有不少探究的热情,可是,我忽略了狗蛋。我忽略狗蛋是因为我信任他,以干瘦脆弱的12岁,就把呱呱坠地的弟弟养大,这个铁的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他的能力,任何怀疑都是对狗蛋的亵渎。
我们班上有不少人在外兼家教,有一阵我也动过心,跟狗蛋一说,他脸都气白了,把我往死里骂了一顿,他说,我们又不是没钱,我们有的是钱,你还要把这么宝贵的时间花在挣那些小钱上干什么?不是浪费吗?你这个二百五!我一想,觉得狗蛋说得有理,我集中时间与精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还怕以后挣不到更多的钱?狗蛋给我的一张农行银联卡上永远都有钱,狗蛋很有气魄地说,你想花就去取,爱取多少就多少。我以为狗蛋吹牛,去自动取款机上试了试,取一千元,再取一千元。哗,一张张百元新钞哒哒哒地从那个小口里吐出来,不是开玩笑的。不错,挺好的,太好了。亲爱的哥哥,亲爱的铁蛋。我们兄弟二人好像分工好了,我读书,狗蛋做生意挣钱。虽然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但大家都多快好省力争上游。每每想象着狗蛋在市场经济的暴风骤雨中像海燕一样矫健飞翔的样子,我心里总是充满了对这个时代的无限深情。
但是李很响跟我说不是这样,李很响把他那很肥大的嘴唇往两旁咧了咧,露出一排贝壳般的大牙,猩红的舌头也隐约可见,口水沾在上面,星星点点泛起光泽。我从来没跟嘴巴这么大的人打过交道,美国大嘴女星茱莉亚?罗勃兹的电影虽然也看过,毕竟隔着一块银幕,毕竟不是这么近距离的,所以我有些不适,难以一下子判断出李很响的表情归属于哪一类,是不屑?嘲讽?还是居高临下的蔑视。李很响说,你哥哥做的什么狗屁生意啊,你哥哥他妈的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