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说离婚时,薛定兵是强势的,话一句一句都很硬,简直不容置疑。但他从来不当着甜汁的面说,他悄悄说,脸色阴郁,目光锐利。这时候只要甜汁突然出现,他的脸就马上一换,明亮而且慈祥。甜汁还在肚子里时,薛定兵毫无兴趣,等到小妖精出生,薛定兵突然间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那个五官精致的小美人总是转动龙眼核般黑乎乎的大眼,惊奇地打量他,那种眼神,就是天使。再大一点,每天回家,开门时薛定兵都要做好可能被扑倒仰翻在地的思想准备,只要甜汁在家,她会从任何方向他奔来,速度极快地吊上他脖子,那份欣喜与依恋,带着能烤化钢板的热度,谁都不能无动于衷。余致素很高兴他心肝宝贝地宠起甜汁,这样很好。薛定兵说,离婚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要让甜汁知道。余致素说,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薛定兵说,你这样很可笑,好合好散,对彼此都有好处,别害了甜汁。余致素说,那不行,我一定要害甜汁。有一次说到极端,薛定兵摆出一拼到底的凶狠架势,武力几乎都要用上。余致素眼见着挡不住了,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说,一定要离也可以,这样吧,我先在饭里下毒,让甜汁死。她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余致素看到,刹那间,薛定兵像一根点燃起来的稻草,一截一截地短了、气焰灭了。
那时候甜汁还在读小学,有着水嫩的皮肤和稚嫩的声音,但风情却已经提前开始发芽,无论行走还是坐姿,都已经有四溢的媚态,媚态附在她骨子和血肉中,并且见风就长,摇曳生姿。天生尤物,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儿啊。余致素看着她,常常会恍惚。如果十一岁那年没有碰到那件事和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本质上也是柔媚入骨的?否则甜汁这一切遗传自何处?
离婚的话题后来淡过一阵,像蛇进入了冬季,蜷起了身子,似乎不见踪迹,事实上却并没有根除。歇一阵,薛定兵又会开始新一轮的进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他说得委婉,以商量的口吻,诲人不倦的样子,似乎很温和,句与句之间却仍然是决绝的、不容置疑的、急不可耐的。还是离了吧,这样大家都很辛苦,是不是?不是!余致素答得毫不含糊,她已经不是以前的余致素,她知道自己立于怎样的境地,甜汁这张牌挺顺手的,可以一直往下打。
他们已经早就不住在市委分的那套小单元里了,家一共搬了两次,第一次在十五年前,办公厅集资建房,分给薛定兵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又过了几年,再买一套房,就是现在住的锦绣小区。
锦绣小区的房子是六年前买下的,掏钱的人是薛定兵,户主名字写的却是余致素。购房的过程余致素一无所知,蛛丝马迹都没有发觉,然后有一天,薛定兵叫上她,让她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锦绣小区,一个不大的楼盘,只有八幢十八至二十层不等的楼房,但地点很好,位于温泉公园边上,五十米开外就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升值空间很大。
那时地产商刚交了钥匙,就已经有几个性急的业主开始雇人搬运水泥与沙砖了,青石板铺出的小区通道因此被弄脏,污黑东一簇黑一簇,鞋底与石面的沙子触刮,吱吱地响,牙都跟着发酸。余致素走得很从容,很优雅,很有节奏感,像是赴一场盛会。她还没弄清薛定兵的真正用意,薛定兵只是让她来一下,让她去看看,具体看什么?他不说。她也没问,只是心里一跳,知道非同一般。会不会将看一个嗷嗷待哺的粉嫩婴儿?直到走进这个烟火气尚未弥漫开来的簇新小区,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幼小的新生命,但区别也不是太大,是新房子。
那天进电梯必须用“挤”来形容。电梯本来不小,但因为怕不锈钢墙面被上上下下搬运的装修材料刮擦,所以物业在三面墙体上钉了一层厚木板加以保护,于是空间便马上小了一大圈。余致素跨进电梯时,里头已经塞满了十几箱玻化砖,几个搬砖的工人穿着厚厚的工装,后背上的布全都湿湿地贴住皮肉,发出浓烈的嗖味,有热气扑来。
房子不高,在第六层,只是毛坯房,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有隔断,其余空间都是通透的,因此显得格外大,说起话嗡嗡响,竟是回声。目测一下,面积应该不下一百三十平方米。余致素抬眼往外望了望,很意外,竟然看到一棵硕大的老榕树,年头肯定不小了,墨绿的叶片仍然抖擞端立,叶片甚至伸到阳台的边沿,风过,沙沙作响。拆房建房的过程中,这一片地干戈大动,它居然还能被保护了下来,算是奇迹。就是在那一刻,余致素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树的缘故,她喜欢上这套房子了,但她脸上是寡淡的,波澜不兴,懒洋洋,事不关己的样子。跟在薛定兵的背后跨进屋,她一直不说话,除了到阳台上看看那棵榕树,她也并不怎么走动,连眼珠子都没怎么转。她在等待,等待薛定兵先开口。这时候谁先开口往往就意味着谁先输掉半局,这一点余致素有把握。是薛定兵叫她来的,薛定兵先在棋盘上摆下棋子,执黑先行,在围棋上占优,生活中却未必。薛定兵这样做已经无法沉默,他一定要开口。
薛定兵关上门后,靠在门框上,很疲倦又跃跃欲试的样子。余致素用眼角余光搜索到他的动静,这副表情是她熟悉的,但凡自以为胜券在握时,薛定兵总是以这种面孔出现。胜券在握?呵呵,还早着哩。嗓子有点痒,但她连咳都往下忍,她忍得住。跨进门后,她心里又一跳,薛定兵购房的目的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房子是买给她的,让她从市委集资房里搬出来,搬到这里,这里算冷宫也好,算另室也好,总之是用来安顿她的。她不是善主,她太难缠了,终于将一向珍爱自己腰包的薛定兵逼到慷慨的境界,一出手,一套房子问世了,还不太差,薛定兵很清楚,太差安抚不了她的胃口。
薛定兵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购房合同,递过去,食指在余致素的名字下戳了戳。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这房子给你,我们离婚。
余致素抿起嘴笑了,她没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是垂着眼皮看合同,却不接。先装修吧,她说得像自言自语,又像一个句号。说过这句话,她真的就往外走。拉开门时,发现钥匙还插在上面,叮叮叮晃动,叩到铁门上,发出脆脆的声响。她把钥匙拔下,返身递给站在门框边的薛定兵,她说,老是这样,你太大意了。她故意这么说,心里其实很清楚,大意不是薛定兵的特点,大意的人不可能在官场上这么顺风顺水。
下电梯时,她又与刚才那几个搬运工人碰面。工人手上都抓着一双黄污破旧的棉纱手套,想必是搬玻化砖时戴的。余致素顺嘴问,哪家开始装修了?一个工人竖起手往上指指,说,十六楼。余致素点点头,她想,她家装修时,不知是否需要铺玻化砖,搬玻化砖的工人应该也会戴棉纱手套吧?这种事她要管吗?她不管。十五年前市委办公厅集资建的那幢楼,每套八十至一百三十不等,按职务薛定兵拿到一百零二平方米的一套。因为是单位自建,也不是电梯房,公摊很少,所以房子的面积是实打实的,看上去似乎也并不比现在锦绣小区的这一套小。
那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分到的最像样的房子,而且性质也大不同,是福利房,有产权,归个人所有。她那时多么欢畅地开始跑装修,每天见缝插针从杂志社溜出,骑着摩托车就冲去,泥沙、木屑、油漆味,多脏多臭都拦不住她。找施工队、买材料、买家电,转过身,又往哪个建材市场奔去了。那三四个月,从铁钉的尺寸、电线的品牌、PU管的价格到木条、三合板、石材、灯具、洗浴用品的质量,她都了如指掌。经历了一次次讨价还价以及吃亏上当、再吃亏再上当,她几乎快成为半个建筑业的专家了,都来了激情,差点向主编建议开设一个家装栏目,由她来当责编。那个过程,辛酸倍尝,也兴奋连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一天一个样地向前迈进,那份成就感,犹如吃下兴奋剂。
那当然是以前。以前的余致素不是现在的余致素,以前的薛定兵也不是现在薛定兵。以前余致素还能全力以赴为装修耗神费力,是因为她心里还存几分幻想。固然薛定兵是冷的,但既然已经冷了几年,也就冷成常态,冷成习惯,修起巢,筑好窝,说不定哪一天也就峰回路转了。结果呢?结果不转,竟是越来越险峻恶劣,即是这样,余致素不会再那么傻,不会再为了省点钱,钻进钻出,风里雨里辛苦操劳,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皮肤粗糙。她决计袖手站在一旁,轻松观望,好赖都不开口。薛定兵有能耐买房,自然也就有办法装修。装修不是多难的事,请个装修公司,再雇个监理,OK,有钱什么都好办。
那天,她就是在走出锦绣小区时,做出一个决定:装修结束搬来之前,她不再踏足这里半步。她要忙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简直像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哩,要是没打好,她只有完败的份,所以她必须全力以赴,须臾不能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