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需要往回绕一绕,一绕,周丹就出现了。
一眼看上去,周丹的脸很怪,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时刻在提防着什么。余致素第一次看到的周丹不是真人,是相片,相片夹在一本有些年头的老书里,书名叫“第二次握手”,作者是张扬。这本书余致素不陌生,她在中学时就读到了,那时读的是手抄本,人人都疯了般猛抄,她也抄了。冠兰,我亲爱的弟弟……女主人公丁洁琼的信曾让余致素一遍遍动容,泪沾湿好几条手帕。小说后来正式出版了,余致素却不知道,她那天以女朋友的身份到薛定兵宿舍,刚进门,薛定兵就被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去了。
在领导身边做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稳定的作息时间,昼夜颠倒、三餐混乱是常事,一切都必须围着领导转,这是职业特点,没什么可说的。但因为余致素来了,薛定兵还是有点抱歉,他耸耸肩说,老板叫,不得不去。你先待会儿,我尽快回。余致素待在屋里,闲着没事,便到桌上那排简易书架上找书打发时间。结果看到《第二次握手》,结果书中丢出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没有色彩,但那个春天的明亮景色还是被准确表达出来了,以及照片中人物的欢喜之情——除了周丹,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个男的。他们站在湖边,周丹一只手搭在男的肩上,笑得灿烂,而那个男的,斜靠在栏杆上,紧着身子,笑得拘谨,却也快乐。
后来薛定兵说,她是我前妻。
不用说其实余致素也猜到了。清瘦,羞涩,照片上薛定兵那时还多么稚嫩。
余致素和薛定兵认识的时候,薛定兵的前妻周丹已经带着女儿生活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了,这个情况余致素清楚,介绍人没有隐瞒,薛定兵也不掩遮:我结过婚,有一个女儿,你要是介意我们就不要来往了。余致素听了笑笑,她其实是介意的,但她还是愿意装出不介意的样子跟他继续交往。二十多年前,这座城市三十三岁就是副处长并没有第二人,而且,薛定兵是两个月前新到任的市委书记专门从江西带过来的,其特殊性马上凸显,人人对他高看几眼。介绍人当时就说,你就等着享福吧,等着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吧。这句话很合余致素的心意。她跟薛定兵见面了,交往了,恋爱了,相当顺利。只是关于那个前妻和那个女儿,像隐在草丛中的两根刺,会时不时地突然冒出来,让人浑身蓦然一疼。
你前妻漂亮吗?
一般。
你女儿漂亮吗?
长得像她妈。
关于前面的那场婚姻,他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什么叫一般?一般的概念是什么?这样的问号一直盘旋在余致素脑子里,她不可能不好奇,真的很想刨根问底。介绍人是她单位一位退休的老大姐,对薛定兵其实也所知有限,在这座城市所有人对薛定兵都所知有限。离过婚,老婆要出国所以把他给甩了,就这些,听起来合情合理。老大姐觉得足够了,行动要迅速,这样前程有金光闪烁的男人,稍有犹豫,马上就会被别人一拥而上哄抢了去。余致素确实很快就与薛定兵见上面,并且很快成为男女恋人,出双入对的似乎很现实,心里却一直是虚幻的,没有真实感,伸出手,她够不着这个男人。她想问的,问很多问题,比如薛定兵和前妻是怎么认识的,恋爱几年结婚又几年,以及他们下决心分道扬镳的真正原因。但她最终还是忍下了,知道问也白问,薛定兵不想说,也不会说。直到书中照片跌出,关于“前妻”,才第一次真实呈现。果然一般,很扁平的一张脸,腮帮外扩,呈方形。
细细再瞧,也有不一般处,就是眼睛,眼睛分明与常人有异,间距偏宽了,眼梢又略微上扬,这使她看人时,总有股似是而非的味道,即使纵情笑着,也仍透着几分冷——余致素当时吁一口气,她终于从这张脸上找到那种神经质紧张感的出处了。接着她再吁一口气,心里松驰了很多,她记起书上说弱智者往往眼睛间距偏宽。而且从与薛定兵站在一起还差大半个头来判断,这个叫周丹的女人个子最多一米六,而且脖子偏粗,一粗就显得短,一颗脑袋似乎没太多过渡,就直接坐在肩膀上了。
这当然有点奇怪,余致素能够在众多相亲者中胜出,首先是因为外形,可见薛定兵对女人长相是有要求的,而周丹却从脸蛋到身材都没有出彩之处,薛定兵为什么要走进第一场婚姻?这个问题,在那天薛定兵从办公室回宿舍后,余致素就问了。余致素还重新翻开《第二次握手》,抽出夹在里头的那张照片。薛定兵瞥过去一眼,脸色刹时黯淡下来,明显不悦。都过去了!说这话时他手摆几下,很随意地摆,手掌仿佛只是挂在臂间的一只瓜,在摆动间,无序地跟着晃动几下。余致素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个动作多么眼熟。这个动作很多人都在做,但那种味道,那股气息,却是独特的,很难模仿的——确实多么相似!这个联想只是一闪而过,还没有停顿下来,就被她忽略掉了。世间很多千头万绪其实早有预兆,不时隐秘地向人们做出种种暗示,可是那年她二十八岁,还太嫩。
二十八岁之前,她从未谈过恋爱,连跟哪个男人略微暧昧点的来往都没有。
中学、中专时,身边的同学纷纷陷入情场,一波波地翻江倒海,她却一直冷眼旁观,心若止水。中专她上的是工艺美术学校,学装帧装计,班上女生很多,看上去就像株果实累累的树,别的专业别的年级不断有魔手伸过来,好摘难摘,树上的果实反正是一日日见少。从来没有手伸到她跟前,连那些容貌逊她无数的女生好歹都有深浅不一的风花月雪史,她却一直像泰山顶上那棵松。不是因为长相。入学之前她很普通,据说小时候更普通,粗眉陋眼的并不中看,但进入美专后,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像舞台上换了一块布景,她的脸虽然鼻还是那鼻,眼还是那眼,却刹时是另外一种漪丽风光了,不是艳丽型的,很平实,却平实得持久耐看,简洁、流畅、立体、有纵深感,这其实比妖媚更难长,也更难保持。那么就是说,小时候她的坯子其实已经是优质的,可那时天下人都没有看出来,只有那个人,那个人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穿透迷雾入木三分地看清了她,于是才有那场浩劫的轰然降临?
她不能往下想,但又总是想。这个问号太大了,像拖在地上的影子,一路跟随着,须臾不离。
她记得第一次跟薛定兵见面时,他眼一抬,就问,哗,你好高。多高?
她说,一米七二。
薛定兵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着。我以为你至少一米七五以上哩。
余致素无声地笑了笑。她腿很长,长得浑圆挺拔,所以容易让人视觉出现偏差。放在北方,这样的身高一点都不出奇,可能马上就被淹没。在这里却不一样,这里像一片高山矮林地,男人女人大都没有长开,很谦逊地短下一截,偶尔一两个海拔凸起,就格外显眼。
你以前跳过舞吧?薛定兵又问。
像跳过舞的?她故意反问。
哈!薛定兵说,看上去样子像。
余致素从他眉眼中看出来的则是他对这种类型女人的喜好。她轻轻咬了咬唇,小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其实她没有跳过舞,跳舞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事,她虽向往,却从未被选进过。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终有一天她会被选入的,她柔韧性那么好,反躬下腰,双掌可以从后面抓住脚腕,整个人像一张纸似的向后折叠起来;或者一条腿一抬就呈一字形举过头顶,腿肚子贴住脑袋,用手兜住,金鸡独立,人就成了一把竖起的剑。女队员自由体操的成套动作伴着无歌词音乐,空翻跟斗串始终得与舞蹈动作有机契合。每一次她在场上时,那个人眼总是亮亮的,那个人让别的队员围拢来,说看看看看,看看这样的肢体语言,多美啊,你们都得好好学一学!就是上难度,无论在器械还是在棕垫上,她也都没有问题,别人练那么久都还是磕磕碰碰,她却一点都不为难,那个人一示范一指导,她就可以很流畅地就做出来了,舒展而且轻盈,仿佛她上辈子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只要稍一温习,一切都徐徐记起了。你天生就是练体操的料!这话是那个人说的,那个人说这话时正站在体操馆高低杠旁,双手抱在胸前,手插在胳肢窝下,500瓦的大灯泡正好挂在他头顶,灯光打下来,他脸上的颜色有很大变化,偏黄,黄中又泛着点红,看上去有点迷离,几乎像是塑料的。
练体操与跳舞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肢体都必须被反复锤打。她曾练过三年多体操,闭上眼还能闻到棕垫的青涩气味,还能触摸到平衡木光滑坚硬的质感,还能听到高低杠被身体带动的嘎嘎作响声,以及看到跳马时抹满镁粉的双手在横马皮革面上拍打起的白色粉尘。在它们之间,她曾可以多么自如地翻滚扑腾,但她没告诉薛定兵。“很多人也都这么说”,这话表达得很委婉,不置可否。她相信薛定兵看得出她身体姿态上的特点,三年多的童子功,每天清晨与傍晚从不间断地压腿、下腰、腾空跳跃,一切都已经徐徐潜入她体内,并且顽固地躲藏在每个角落。那个人那时说过,你一上场,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在成就你或者毁灭你。印象分,知道吗?印象分!
那人又说,容颜会老,气质永生!
那人还说,肌肉也是有记忆的,今天决定未来!
四十年前,除了那个人之外,余致素不可能从第二个人嘴里听到关于印象分、气质、肢体语言和肌肉记忆这样的表述,也不会有人懂得如何教她、教整个体操队的小女孩怎样从一颦一笑以及举手投足间,将女性的特质一丝一缕刻意铸造,造入骨髓。她脖子那么纤长,腰背那么柔软,双脚还微微外八字,永远处于挺胸收腹状态,这一切都呈现着被舞蹈美化过的种种特质,但她确实没有跳过舞。
在看到周丹照片之前,余致素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身高与身材,薛定兵才会将她看进眼里。薛定兵打量女人的眼神,分明是内行而且挑剔的,据此来猜测他的前妻,薛定兵虽有“一般”的评判,在余致素看来也该一般得几分花容几许月貌,不料竟是那样普通。
在见过周丹照片之后的第二个月,余致素嫁给了薛定兵。